书城小说大糖坊
21964600000020

第20章 兵象于行(1)

1

谢二爷这回生死大劫,如噩梦一场。谢继德从资中回到龙门镇谢家湾,看望老母,慰藉二弟。六指老太太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国事家事两码事,国事当家事,优则仁人志士,劣则贪官污吏。国事要忠,家事要和。”

继德恭敬答道:“慈母教诲,孩儿谨记。”

这时,曾吉朋提补品来看二爷,先来拜见了姑妈。继德与他同去看继善,三兄弟在前坝客厅饮茶摆龙门阵。继德是大哥,见的世面大,说话拣大处说:“二弟,清政府对外卖国求荣,割地赔款,对内专制残暴,贿赂公行,贪官自肥,腐败透顶,中国已处在生死存亡紧急关头。我是革命党,要牺牲个人,以为社会,牺牲现在,以为将来。创立一个民主共和的崭新国家!吉朋弟也已加入了同盟会,二弟,你一身武艺,跟我们一起干吧。”

继善默然半晌,脸色凝重地回道:“我们两弟兄,你书生一个,要去打天下;我学武的,倒要在家守祖业。再跟你去干革命,哪个来管屋里这一摊子?说得轻巧,拈根灯草哟。我一介草民,就指望有个太平世界,安居乐业过日子。这回我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官为刀俎民为鱼肉,一个莫须有罪名,杀人脑壳,抄没家产,儿戏一般!孟子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看中国当权的恐怕很难做到。你们这个革命党,要洗国辱,建共和,救天下,说得好听也是为老百姓。不过真正上位当权,老百姓日子如何?很难说,要看才晓得。我还是行医济人,搞整好家业,打理好糖坊,就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老祖宗了!”

曾吉朋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曾谢两家祖宗,都是吃过苦饿过肚皮来的,有今天这样家业,几代人血汗实属来之不易,我们不能做不肖子孙。要打江山坐江山,恐怕我们祖坟还没有冒这股青烟,还是二哥说得有道理,守业发家更实在。只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世祖曾文正公卫国保家有祖训可循。天下大乱,也须有人治国平天下。犬子广方好武,日后可随大哥从戎,或可成材。”

继德整整衣襟,肃然说道:“官为刀俎民为鱼肉,老二你说得好!专制下的官僚和百姓,垄断和自由、特权和民权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孟子说得对,民为重。没有民众老百姓,哪有国家。任何党任何人上位当权,都要记住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笑着说道,“你们弟兄俩搞好家业,开办大糖坊,行善行医,是我们曾谢两家弟子德门之风,没错。我是革命党人,先天下之忧而忧,也没错。吉朋弟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守雄和广方都有将才之相,将来定能报效国家。我相信只要人心不死,中华定有复兴之日!我们曾谢两家也更有兴旺之时!”

三弟兄一个要为良相,两个要为良民,无须争说,一笑了事。谢继德晓得二兄弟的犟脾气,依他兴家开大糖坊的想法。看眼下兵荒马乱,须学曾吉朋家保家园求平安,便在糖坊中挑选了邓开武和古三、徐三娃等十多个身强力壮的老幺,要继善守雄父子教他们打靶练武。娟凤见了也缠着要参加,守雄心里喜欢她,一口应允。从此谢家湾练武场上,清晨暮霭中,多了一个身材矫健的红装女子。

邓开武和古三、徐三娃这次被抓进监狱,吃尽苦头,险些丢了小命。幸得邓开武照顾,挨打受刑出头顶住,庇护着两个小兄弟,才渡过难关。跟谢二爷出狱后,三人磕头结为兄弟,更加勤奋练武。

第二天,继德接到四川同盟会熊克武传信,要他和喻培隶同去上海商讨组建蜀军。谢守雄和曾广方听了纠缠着要去,继德欢喜,一口答应下来。继德买下一些枪支弹药,吩咐他俩精心训练邓开武等老幺,待蜀军筹建有了眉目,电告后再去找他。随即与喻培隶、陈镇藩去重庆乘船出川,直奔上海。

2

上海,沪西大王庙。是日,同盟会百多名川籍党人聚会。

孙中山早在日本时,曾经招四川的同盟会骨干余英、熊克武、但懋辛和谢继德等人筹划。认为四川袍哥势力强大,散布地区宽,由同盟会领导各地袍哥势力,发动起义,对推翻满清政府非常有利。袍哥舵爷余英和孙中山接谈以后,大见器重,状委他为“西南大都督”,并派熊克武、谢继德等一同回川共策进行。可惜在江油、江阳、江安等地的袍哥武装起义失败,余英被害。熊克武和但懋辛、谢继德等人吸取血的教训,认为袍哥成员太复杂,不服从军事建制,纪律涣散,可用不可靠,商量决定组建一支由革命党掌握的军队。熊克武慷慨陈词,大家纷纷赞同,推举熊克武为军务部长,着手组建蜀军。

旗号是打出来了,众人两手却是空空如也。招兵募伍,购买枪支弹药都需要数目庞大的经费,哪里去弄这笔巨款呢?

熊克武与继德私下交往深厚,知道他脑壳灵,板眼多,路子宽。这天,两人在夫子庙喝酒,摆谈中,熊克武要继德务必设法募集资金,不然组建蜀军,空水一碗。继德在川多年,对四川财源了然于胸,出银子的地方当在自贡盐政上,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猛然一拍脑袋瓜,笑道:“有办法了!”

熊克武端酒正喝,一听这话猛然一呛,咳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憋出声来,急忙问道:“有啥子办法,快说嘛!”

继德是保路同志军魁首,对四川铁路公司内情了如指掌。他诡黠一笑道:

“克武兄,四川铁路公司董事童子钧、贾应权,手中握有蓝格志外国石油股票,是市面上极为稳定的证券,估算最少值一百七十万。两个人眼下就在上海,就打这个主意!”

熊克武听了大喜,找到童子钧游说此事,阐明铁路公司股款,是全川老百姓的血汗钱,如果清廷不推翻,路权则不保。用路款组建蜀军,就是为川人保路权争面子。公司眼下拿着这笔款也无法使用,应顾全大局,拿出来支持革命。所借款项,保证由将来成立的四川省新政府归还。

童子钧和贾应权听了这番话,觉得有道理。只是这笔巨款,二人擅自做主,怕难脱干系。想来想去,推口要与在川公司董事商议,将事情拖延了下来。

这一拖,熊克武一党人就慌了。当时川内各县已纷纷起义,形势逼人,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军事支持,怕夜长梦多。

此时,黎元洪的卫队长黄祥,是谢二爷婆娘黄美姑堂兄,在武汉战役中受伤,到上海治疗。继德同他有姻亲,陈镇藩与他是同僚,约了一起去看望他。

继德同这个人在谢家湾见过面,打过几回交道,晓得他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是个野心很大,没有啥真本事的武夫。脑壳一转,心生妙计。摆谈之中,佯装无意,向他泄露了川汉铁路有一笔股款,掌握在章子钧、贾应权手里。

这家伙果然闻不得腥味,竟不顾自己有伤在身,到沪军借了一个班的士兵,赶到童子钧住处,冒充是革命军总司令黄兴的胞弟,谎称自己奉总司令之命,要借款建军,恶狠狠地威胁童子钧交出股票。

童老先生一看他那副横蛮粗野的模样,心生反感,问道:“你是川人,何以是黄兴胞弟?你说奉总司令之命,总司令手谕呢,借据呢?”

黄祥哑口无言。童子钧不交股票,黄祥大怒,令士兵把他扣押起来。

继德听此事,抿然一笑,告知熊克武。两人商议一番,如此这般。继德发电报回川,要谢二爷和美姑发来电报,劝说黄祥以大局为重,放了童子钧。继德拿了回电,当面劝说,黄祥不买账。继德又找到在上海沪烟总司令部的川籍党人王希闵,带了一排士兵去救童子钧。

黄祥不依不饶,扣人不放。双方枪口对峙,形成僵局。

继德脑筋一转,留熊克武率兵护住童子钧,自己约王希闵岀来,一同去拜会上海都督陈其美,说明情由。陈其美在革命党人中素以“四快”出名,口齿快,主意快,手段快,行动快。他与黄兴都是同盟会铁杆干将,交情不一般,有生死同袍之谊,在他地盘上有事,岂会不先打招呼,这绝不是黄兴的意思。陈其美便找来时任沪军团长的蒋中正,嘱他带人同继德他们一起去向黄祥交涉。继德见蒋中正身材修长,性情沉稳,精明干练,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透出一股英武之气。

继德暗想此人今后必成大器,江湖上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有意结纳。交谈之下,知他是浙江人,曾留学东洋,日本士官第六期毕业生。继德留日士官生学校早他几期。蒋中正和他亲热握手,称他学长,从此两人结为知交。

蒋中正去见了黄祥,声色俱厉地传达了陈都督口谕。一班沪军士兵见军团长来了,连忙立正敬礼,遵命退走了。

黄祥还想狡辩,蒋中正“啪”的一拍桌子,骂道:“你什么东西?敢来上海滩‘拆白党’,不信我把你丢进提篮桥!”

黄祥顿时不敢吭声了。

事后,童子钧和贾应权一商议,将股票全数交给了熊克武。

继德与王希闵曾在黄花岗之役由东京护送过军火到香港,知道他对军械品种价格都很熟悉,与熊克武等党人商议决定,委托他出面采购军火。王希闵在上海地面海得很开,他派人打听到日本大仑洋行在上海暗中做军火生意,直接找到日本大班谈判。最后敲定购买俄国造步枪三千支,新式机枪十二挺,山炮六门和数十万发枪弹上千发炮弹,限定日期由日商一次全部运到南京下关码头交货。中方以蓝格志股票做抵押,一年为期无息赎回。哪晓得大仓洋行大班,暗中受日本政府支使,设了个“一石二鸟”之计,将军火运到的日期和地点,秘密电告了隐蔽在南京的日本间谍佐藤。这家伙组织了一批日本浪人和码头上的青帮人马,准备在交货时使用暴力将武器劫了,补充在日本政府暗地里卖给清政府价值二百七十万元的武器中,全数移交给清军镇压革命党。

日本政府曾是康梁维新派强有力的支持者,也曾支持孙中山革命党在日本筑大本营,为什么突然变脸了呢?

日本当时仅仅是一个新兴的列强,国力不足以独霸中国。它支持戊戌变法,提供两百份奖学金给中国留日学生,是为在清政府内培植亲日势力;支持革命党,扶持反清势力,是为牵制清政府的反日政策。特别是清廷与俄罗斯签署了以日本为假想敌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日本朝野一片恐慌。随着形势变化,它更怕中国发生天翻地覆的革命。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防止其他列强在华攫取过多利益,防止中国这头睡狮早醒,于是,维护清政府腐败软弱的统治,又成了日本对华政策的核心。它首鼠两端,变幻莫测,目的只有一个:削弱中国。当时操控日本政府的铁腕人物山县有朋,在国会发言说得很露骨:“日本不希望中国有个强有力的皇帝,更不希望一个成功的共和国。日本希望的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中国,一个受日本影响的弱皇帝统治下的弱中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声,一衣带水是比邻,芳邻恶邻要认清。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