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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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流浪(3)

叶飘开了锁,进了屋,走进暗室。他把尼康F100相机和一个不锈钢洗片罐放进黑布做成的暗袋中,打开相机后盖,取出胶卷暗盒,将胶卷从轴中拉出来,与洗片罐中的塑料胶带叠在一起绕成一卷,盖上洗片罐的盖子。他把密封好了的洗片罐从暗袋里取出来,打开上面的小盖,倒入清水。罐子里的胶卷浸透之后,他将里面的清水倒干,缓缓倒入显影液。他轻轻摇动罐子,使里面的显影液均匀地与胶卷发生化学反应,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掏出手机看时间,过了七分钟,他将显影液倒进一个棕色的瓶子里,把清水注入洗片罐冲洗胶片,再倒干清水,倒入定影液。十分钟后,他将定了影的胶卷从洗片罐中取出,观察了一下。铜匠街残存的旧房屋在胶片上清晰地显现,它呈现出颠倒的黑白影像——原本黑色的屋顶是透明的,灰白色的街道呈现出深灰色。影像的聚焦和曝光是准确的,冲洗时间也恰到好处。他用夹子把胶片夹好,准备挂在一根绳子上,让它自然阴干。

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今天的中午,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林译苇从家里出来,到单位上班,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坐在办公桌前,拿着一份《楠江日报》,却读不进去。她打开电脑浏览网页,读了一些什么信息,她一点印象也没留下。

午饭后,韩其楼对她讲了他与刘雅和文纹交往的全部经历,以及留给他的感受。他对她说,这是他的人生财富。这个坦诚的观点,让她感动了。

一个人在大街上行走,走过之后,这条大街就与这个人无关。但是,生活不是这样。一个人在生活的某个时段,在生活的某个场景里行走,一旦走过,痕迹就会留下来,或者是脚印,或者是气味,或者是他的思绪,全部留在记忆里,构成自己的历史。韩其楼的故事成了他的历史的一部分。他在自己的生活中行走,迷了路,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他给她讲了自己怎样迷路,他失去了自己爱上的女人,只有一只鸟陪伴着他。这是一次坦诚的谈话。这样的谈话只能出现在一个出了问题的家庭之中。林译苇意识到,她这一生遇到的最大难题,可能会在今天解答。过去的日子真的病了,也许,今天它开始痊愈。

但她的世界还是被伤疤覆盖着。她曾经对他说过,要给他看照片,是她和叶飘用徕卡相机拍摄的。她一直没有给他看。中午在谈话时,她在认真听。她感动,而且难受。上班的时间到了,她依然独自出门。

她发现,这座城市对她是如此陌生。它只是安置自己的一个环境,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办公室。而她自己一直在远方。她走在街上,坐在办公椅上,心却始终飘浮在空中。她体会到失重的感觉。把她拽回地面的事物,是她的二十五个便笺本和那几张从徕卡相机里诞生的照片。现在,它们是她的世界。

她放下手中的报纸,从办公桌的储物柜里取出徕卡相机,走出单位的大门。她想再用这台相机拍摄一次,想看一张白色的放大纸在药水里显影。她已经好久没有经历这样的情景了。

她走到街上等车。现在还没有到下班时间,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多。她站在一个牵狗的老头身边,等了几分钟。第36路公交车到站了。那是开往郊区的公交车。她上了车。车上的人不多,她走到车尾,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越是到终点站,车上的人就越少。最后,车上只剩下林译苇一个乘客。

林译苇下了车。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还在。她想起来了,自己的拎包里没有便笺本了。小说《屋顶下的天空》完成之后,她就把这二十五个便笺本全部放在家里和办公室里了,她的身上就失去了某种重量,虽然,那台沉甸甸的徕卡相机现在放在她的拎包里。

《屋顶下的天空》是她通过徕卡相机看见的别人的历史。它有重量,它沉淀了一些历史碎片。它像一件重物,可以稳住她的身体,就像一个潜水员身上的铅坠。这是她从历史的深海里打捞出来的重物,带着它,她走路的时候就不会轻飘,即使她一时没有目的地。

她步履踉跄地走上山坡,来到叶飘的屋前。门关着,她敲门。在等待开门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城市,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城市沉浸在淡淡的雾霭里,天空的云层像皲裂的冰块,斜射的阳光从一条裂缝里洒了下来。门开了,叶飘手里拿着湿漉漉的胶卷,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林译苇进了屋。屋里有一种混杂着显影药水味儿的阴凉气息。

“你在冲洗胶卷?”林译苇问。

“‘老黑白’又要办一个展览。”叶飘说,“我今天到了铜匠街,拍了几张照片,刚刚把胶卷冲洗出来。”

“铜匠街?”林译苇说,“我想看看那里的照片。”

“你等等。”叶飘关上大门,拿出一个电吹风,把胶卷吹干。他把林译苇领进暗室。他关上暗室的门,把胶卷夹进放大机的底片夹里,拉上厚重的布帘,遮住牛肋骨窗。室内一下陷入彻底的黑暗里。叶飘打开暗室的红灯。那只五瓦的红色灯泡把红色光线投射到室内的空间里,整个房间像浸在红色的液体之中。

叶飘从一只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张边长为十二英寸的俄罗斯涂塑碳素放大纸铺在压片板上,打开放大机的电源开关。一只磨砂灯泡燃亮了,光线透过底片夹中的胶卷投射到相纸上。这是一张作废的放大纸,叶飘慢慢旋转放大机上的旋钮,投射到放大纸上的影像逐渐清晰。这影像是负像,房屋的屋顶是白色的,街道是深灰色的,像一个人在梦中见到的图像。

叶飘把一块安装在镜头下面的圆形红色滤片拨过来遮住镜头里射出来的灯光,撤掉那张废放大纸,换上一张未曝光的放大纸。他拨开红色滤片,让透过胶片的灯光晒在放大纸上。二十秒钟后,他关掉放大机的灯光开关,把放大纸浸到盘子里的显影液中。这张十二英寸长八英寸宽的涂塑碳素放大纸渐渐出现房屋和街道的影像,叶飘把这张放大纸放进定影液中。

他们站在暗室里,等待这张放大纸上的影像在药水里稳定下来。林译苇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烟草味儿在逼近。那是叶飘身上的气味。在红色的光线中,一种呼吸也在逼近。

“你不准抱我。”林译苇突然说。

叶飘还是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僵直了。但她的体温透过她身上的衣服传递到叶飘的手上。

“放开。”林译苇说。

叶飘没有放手。他只是抱着她。

“我要生气了。”林译苇说。

叶飘放开她,站在一边。

林译苇打开暗室的门,走到堂屋。叶飘跟着走出来,再次抱住她。他感觉到,林译苇僵直的身子慢慢瘫软了。他低下头来,轻轻闻林译苇脸上散发出的气味。她的脸上没有香水味,只有淡淡的体温形成的气味。这时,他感觉到她身子又僵直了,一股陌生的力量从她体内膨胀,传递到他的手臂上。她在挣脱自己的拥抱。叶飘慢慢放开了她,跟随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去。

屋外站着一个人。

韩其楼站在屋子外面的晒坝上,林译苇的视线击中了他,他的脸部被牛肋骨窗的栅条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纯真可爱,那是因为夕阳的光线照射在上面,另一部分却透出一丝邪恶,那是因为它处在阴影中,并且,还反射出天空的蓝色。

韩其楼站在光线明亮的晒坝上,看不清幽暗的室内,但林译苇却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看见他脸部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痛苦的神色。那是一个善良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他向右边移动了一下,夕阳光照亮了他脸部的大部分。这时,在他的脸上,纯真的部分更多一些了。然后,韩其楼的脸部向夕阳的方向转过去,脸上的阴影更少了,几乎全部浸在光明里。他彻底转过身了。

韩其楼,她的丈夫,那个爱过自己,以及背叛过自己的人,正在夕阳的光线里离她而去。林译苇打开门,走在他的身后。

韩其楼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她。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鼓励。他走了两步,把她抱住。

林译苇把头倚在韩其楼的肩头。很久以前,他也这样抱过她。

“我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事情。”林译苇对丈夫说。

这时,林译苇听见身边有一些人在说话。她抬起头,看见一些穿着旧衣服的人站在四周,一些男人裹着白色的头帕,一些男人穿着中山装。一个女人梳着圆鬏,一个女人梳着大辫子,一个女人穿着学生装,还有一个女人身穿绿军服,腰间束着一条人造革皮带。

林译苇认出来了,他们是田莲花,胡骏,田大方,田单岭,朱代普,朱世昌,朱老八,张矮子,杨老四,叶一峰,陶蕴玄,陶雅,袁桂花,杜小鹃……他们三三两两站在坝子里,其中一个人对韩其楼说:“这个鬼天气,又要下雨了,伙计,你说是不是?”

林译苇认出来了,他是朱世昌。

“朱世昌。”林译苇小声地喊他。

朱世昌盯着林译苇,眼睛里露出茫然的神情。大家的眼睛也盯着林译苇,他们的眼神空洞。

“你是哪一个?”朱世昌说,“我咋个不认得你呢?”

“我认得你。”林译苇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微笑。

“刚才还没有这些人。”韩其楼对林译苇说,“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是从我的便笺本里走出来的。”林译苇说。

韩其楼握着她的手,他们十指交叉。他牵着她,向山坡下面走去。在半山腰,林译苇回过头来,那些男人和女人还站在坡上望着自己。当他们走到公交车站时,天上的云层合拢了,变成了厚重的乌云。

冰凉的雨水从高空掉下来,打在他们身上。

这是林译苇熟悉的雨。

现在可以流泪了。

2012年12月10日11时42分 一稿

2013年1月7日11时35分 二稿

2014年1月14日17时27分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