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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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流浪(2)

韩其楼闭了一下眼睛,努力把这股热流阻止在眼眶里。他睁开眼睛,把目光投向窗外。女人真是一种奇妙的动物,他想,男人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的任何地方,她们都一清二楚。

“我是不会把它取下来的。”文纹说。

“谢谢你。”韩其楼说。

“我应该谢谢你。”文纹说。

韩其楼站起身。“我要走了。”他说,“我的鸟笼还放在山坡上,我把它拿走。”

“好的。”文纹说,“你有空就来坐坐。”

“这个地方,我可能会很少来。”韩其楼说。

文纹微微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把韩其楼送到公路边,看着韩其楼走上山坡。

鸟笼还放在草丛里。韩其楼把鸟笼提起来,左右看了看。山坡上长满杂草和竹子,一条浅浅的小路在草丛里时隐时现。他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处风化石崖壁前。崖壁下有几块干燥的灰白色石头。韩其楼把鸟笼放在一块石头上,坐在另一块石头上,静静享受这份穷人才能享受的独处时光。

“伤兵”再也不会回来,他过去的生活也不再回来。四周很安静,他的内心也很安静。城市在山坡下面的另一边。

韩其楼感觉自己的生活在向一个地方滑行,然后坠落,就像刚才他跟在一只画眉鸟后面跑。飞翔的画眉鸟总是要把他带到文纹身边。不过,现在他可以离开她了。

韩其楼在坡上一直坐到十一点钟。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鸟笼。他把它留在石头上,不知谁会把它捡走。也许没有人发现它,风雨就会让它腐烂。那个鸟笼,曾经装过他的往事。他曾经掉在自己的往事里,现在,他要努力从往事里爬出来。

他独自走下山坡,来到公交车站,乘上一辆公交车进城。他在离家不远的餐馆里买了两个盒饭带回家。妻子已经回来了,他感觉得到她在家里的气息。他把盒饭放在桌上,轻轻敲开她的卧室门,坐在她的床上。

“你不能坐我的床。”林译苇说。

韩其楼换了一个座位。他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着林译苇。

“今天上午,我把鸟笼带出去了。”韩其楼说。

“怪不得,我回家,感觉少了一点什么东西。”林译苇说。

“我把‘伤兵’放生了。”韩其楼说。

“嗯。”林译苇的眼睛看着窗外。

“今天,我想给你讲一些事情。”韩其楼说。

“是什么事情,非得今天讲?”

“是我的一些往事。”韩其楼说,“我给你讲过一些,今天,我全部讲给你听。我特别想对你讲。”

林译苇盯着他的眼睛。韩其楼也看着她。他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鼓励的神情。

“我的往事,现在,我看清楚它的形状了。”韩其楼说,“它们的形状很美好。”

明天一定要交作品,“老黑白摄影学会”第三届展览的作品征集明天截稿。这一次的主题是“楠江遗韵”,叶飘早就开始准备了。上一届展览的主题是“老玻璃后面的楠江城”,他展出了自己拍摄制作的黑白组照《铜匠街——楠江旧城灵魂》。这段时间,在拆除的那一段铜匠街上,一座新建的商业大楼已经封顶,剩下的半截铜匠街,与它形成鲜明对比。叶飘以此为题材,拍摄了一组照片,他把它命名为《铜匠街——楠江旧城涅槃》。今天中午,他在新建的商业大楼顶部拍摄了几张铜匠街的俯瞰照片,那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也许,铜匠街自诞生之日起,就没有人从这么高的角度拍摄它的影像,叶飘想。他站在楼顶的水泥护栏边往下面看,他看到了灰黑色的古老瓦屋顶匍匐在地上,它的旁边是灰白色的街道,四周是新建的钢筋水泥楼房。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楠江。楠江夹在两岸高大的楼房之间,河道比他印象中的更窄。

叶飘把镜头对准铜匠街的老房子。中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屋顶下面的阴影很少,形成平面的景观。这是他要追求的效果。照片的平面感觉会增加它的符号化特质。他想把这张照片拍摄成一幅平面的符号化的照片,过滤色彩,压缩体积,突出它的文献意义。

拍摄了几张照片,叶飘从楼顶下来,走到街道上。这里的街道与铜匠街残存的石板街道不同,是水泥路面,还被工人仔细地切割成细密的条纹。几个月前,他在这里拍摄了一张车祸照片,冲洗照片时,在人群中发现了林译苇。

后来,他在人群中找到了林译苇。他们用一台徕卡相机拍摄了一些照片。这台相机能够显现过去的影像,他把这些影像冲印出来,编辑成一组纪实照片。他给它取了名字——《重生的影像》。他要把这一组照片与他的《铜匠街——楠江旧城涅槃》一起送到楠江遗韵摄影展览会上去。

没有人相信《重生的影像》是这台徕卡相机捕捉到的逝去的时光,那些几十年前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情景在一台照相机的胶片上重现。叶飘曾经把照片给一些摄友看过,还把徕卡相机给他们看。这台掉漆的旧金属物件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分量。那些裹着头帕坐在桌边喝酒的男人、广场上的士兵雕像、屋子里的油画、松林里的男人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吸引力,这些照片就像从档案馆里找出来的旧照片。他们不是照相机收藏家,也不是研究旧照片的人。他们感兴趣的是用最先进的摄影器材拍摄值得拍摄的东西。这一点,他们没有错。但叶飘已经与他们不同了。自从他用徕卡相机捕捉到逝去的影像之后,自从他从湿淋淋的放大纸上看到另一个时代的陌生人通过照相机镜头、通过放大机镜头重现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以前对摄影的认知太肤浅。后来,他经常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愿意放弃一切,换回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情景的感觉。从那时起,摄影在他的心目中就与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他以为,摄影只能捕捉当前的影像,再现当前的时光。但一台照相机能够再现曾经存在过的事物,颠覆了他对影像的认识。

后来,叶飘和林译苇又下乡拍摄照片,但这台相机再也无法再现过去的时光了。装进相机里的胶卷,拍摄出来的影像全部是当前的影像,与其他相机无异。也许是它的魔力已经消失,也许是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它成了一台沉默的老古董。

但世界已经在叶飘的意识里变了样。他还是带着相机在大街小巷拍摄照片,有时也到乡下去。他和林译苇在乡下转悠了好几次,但这台相机真的不能拍摄消失了的场景了。

“但我把这些场景记录下来了,有一天你可能会看到。”林译苇把这台徕卡相机拿走的时候,曾对他这样说。

“我已经找到了它的前世今生。”林译苇对他说,“我已经弄清楚了,它为何藏在那堵青砖墙里。”

林译苇所说的记录一些场景,就是根据这些照片写的小说。她没有给叶飘看过她写的小说。他也不知道她写完没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了。生活又单调起来,他每天上班,在城里拍摄新闻照片。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和林译苇联系了。他们在一起,主要的事情就是拍摄照片。她是他在大街上寻找到的女人,她是别人的女人,也是她自己的女人。她的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当叶飘在大街上寻找到她时,他也被别人在大街上找到,那是出租汽车司机徐婕。

徐婕和林译苇,一个是让他浮躁的女人,一个是让他安静的女人,但她们离自己都很远。他感觉到了这个距离。她们好像都不是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而是出现在梦里。没有她们在身边,叶飘的生活背景就只剩下坡上的那幢农舍。

这段时间,叶飘又沉入过去的日子,一个人住在坡顶的农舍里。徐婕也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他打电话了。他一走到街上,就会不知不觉四处张望,希望看到林译苇的身影,希望再次在街上遇见她。而他在床上一躺下来,屋子里便弥漫着徐婕的气息。有时,他在夜晚失眠,眼睛盯着黑暗的屋顶,朦胧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徐婕的形象。她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奇异的香味随着她的走动飘散开来,遗留在她到过的地方。她是一个性感的女人。有时,她的性感就是她的神秘感。叶飘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她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家庭情况。她走进叶飘的生活里,他不知道她该怎样走出去。她经常到他这里来,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做饭做爱,她还给他讲她遇到的事情——一个出租车司机,能够遇见许多事情。现在,她可能和抢劫过她的那个男人在一起,他后来成了她的恋人。上次徐婕告诉叶飘,这个男人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虽然她表示,她爱上了自己。

林译苇不一样。林译苇是他的大街上找到的女人,她的身上有另一种神秘感。她在他身边时,他感觉到一种宁静。这宁静来自她本身,也来自他们一起去的地方。他们用徕卡相机拍摄照片,这台相机像他们的另一只眼睛,代替他们看到了他们原本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在拆迁工地上找到的照相机。在那些老房子里,不知还有多少被人们遗忘的物件。刚才,他在楼顶拍摄铜匠街的照片时,看见那些乌黑的屋顶,宁静的气氛包围了他,就像林译苇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有抱过她的身体。最初吸引他的,就是她的身体和神情。当时,在一张黑白照片上,她比其他人更先显影,他到现在都没有从技术上弄懂这个道理。

叶飘乘坐36路公交车,来到城郊的终点站。他的房子就在那座山坡的半山腰,他慢慢走上山坡。他已经习惯慢慢走路了,他只是回到自己住的房子里去,把中午拍摄的胶卷冲洗出来。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