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21964500000070

第70章 屋梁上的弹孔(7)

叶一峰从来没有想过田单岭会死去。他在生活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内容。他和田单岭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待了几个小时,就成了朋友,虽然后来联系不多,但田单岭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亲眼看见过田单岭杀人。他杀了老山头,也救了自己。那是一个噩梦般的情景。

叶一峰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死亡的事情。林译苇想,因为在人生的道路上,他还走得不远,看见的事物还是不很多。他是一个观察者,不是一个思考者。他经历了父亲的去世,得知了田单岭死亡的消息,就像其他经历类似事情的人一样,只是感到悲痛和难过,没有更多地想死亡背后的意义。叶一峰是一个对物体的外在形象着迷的人,所以他喜欢雕塑。而雕塑就是死亡的外形,它是对死亡的预先复制,但叶一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叶一峰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上素描课时,仔细观察过骷髅,抚摸过人体骨架。在他眼里,那只是一种物质的外形。叶一峰从小就有刻画物质外形的冲动,所以他成了陶蕴玄的学生。他的世界是一个静态的,呈现出某种状况的深刻,但他对动态的社会一无所知。从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叶一峰在贵都城一所中学教图画。不久,他的父亲病危,他回到了家乡。他的父亲叶成椹离开人世之前,正是每年的“六腊战争”开始之时。叶成椹拖着病体,把一百个大洋交给他的毛根朋友、县教育科长刘子文。刘子文接受了这一百个大洋,退了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冯季麟送上的一百个大洋,叫他在教师名册上添加叶一峰的名字。不久,刘子文在全县教育会议上审议全县区、乡、镇呈报校长、教师推荐和任用名册时,让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推荐的任用名单顺利通过。叶一峰回到家乡教书,他所经历的只是一段人生旅程——从贵都赶回桑园镇,给父亲送终,然后到镇上的简易师范上课。

这是一个由当时的社会环境为一个人编制的人生程序。林译苇想。叶一峰并不知道这个程序后面的复杂性,凡是自己没有面对的事物,都是抽象的事物。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标,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由具体的事物组成,他要认真对待它们。

叶一峰在坐落于桑园镇的县立简易师范学校任劳美教师,教美术和劳作(剪纸、泥塑或雕刻)。桑园镇是一座沿着山坡修建的小镇。学校坐落在山坡下面的下街子,叶一峰的家在山坡顶端的上街子,因为他家的酱园在上街。在一片斜坡上,安放着几百个圆鼓鼓的大陶缸,每个陶缸都戴着一个竹叶做的斗笠遮挡雨水。陶缸里盛着正在发酵的豆瓣、酱油、麸醋,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不分白天黑夜飘荡在上街子的上空。父亲去世后,叶家酱园就由二叔叶成桑掌管,叶一峰还是住在他离家去读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前的房间里。那是一幢串架二层楼房。回到家乡后,他依然住在这里,每次放学回家后,叶一峰都要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看一下学校的情景。

楠江县简易师范建校之初,没有校舍,学校就设在下街子的叶家祠堂里。祠堂的房屋成了教室和教师宿舍,祠堂外面有一块五亩大小的菜地,本来是祠产,改建成了操场。祠堂的正堂屋是学校的办公室,那里面搁了几口棺材,那是叶氏家族几个老辈子的寿材。每一年,这几口棺材都要刷一道土漆,所以它们闪闪发亮,成了屋里最耀眼的物件。学校的各科教师都挤在这间屋子里办公,这几口棺材也成了他们放作业本和办公用品的柜子。学校没有闹钟,就用线香计时。校长每天在一支线香上画几个刻度,插在一个香炉里,放在一口棺材上。过一段时间,校长背着手走进办公室,看到线香燃完一个刻度,就拿起一个铁槌,把屋外洋槐树上吊着的那口铜钟敲得当当响,那些被关在教室里的学生就蜂拥而出。

从这里看下去,坐落在下街子的学校一览无余。操场上,一些学生在争抢一个篮球,如果这一天的风向坡上吹,还可以听见他们兴奋的喊叫声。叶一峰给这些学生上过课。师范学校没有设美术科,只有美术课,每个班都排了美术课,但教学设施很简陋,只有几盒水彩颜料,粘在纸板上的颜料块被学生的水彩笔掭得凹陷下去,几种常用的颜色如黄色、红色和蓝色,几乎被掭光了。

美术课没有教学大纲,也没有教材,美术科目的教学内容由教师自编教材。上一任劳美教师钟韵贵在上美术课时,放任学生画他们想画的东西。一些学生在纸上画小鸡,一些学生画树木,还有一个名叫叶尚梓的学生画了一个男人爬墙头。那是一件他发现的新闻——他的邻居是一个单身汉,经常在夜里爬墙头到隔壁一个寡妇家。有一次,这个学生起夜,到院子里撒尿,看到了这个情景,就在美术课上画了下来。钟韵贵认为“有伤风化”,在这份作业上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差”字。

叶尚梓的爷爷叶兆利是叶家祠堂的族长,一天晚上,他和校长冯季麟在家里喝酒,喝得高兴,脸泛红光,就说自己的孙子叶尚梓各科成绩都好,平时作业都是优。他叫孙子把作业拿给冯校长过目。一沓作业中,放在第二张的就是那张美术作业,他没有看清楚上面画的啥东西,就看到了那个放肆的红字“差”。他的脸涨得更红了。

劳美教师钟韵贵的父亲钟家豪是桑园镇第六保的保长,每次“六腊战争”之前,他都对冯校长有所“进贡”。钟韵贵一直不编写教材,上课时叫学生随便画。他曾私下说过,校方发给他一个月一石米的实物工资,里面只有站讲台的米,没有编教材的米。这话传到校长冯季麟的耳朵里,他感到不舒服。现在,他手里拿着钟韵贵批了一个“差”字的美术作业,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办。

“你这样画,是自己想出来的?”冯校长问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的叶尚梓。

“不是想出来的。”叶尚梓说,“我看见的。”

“你看见的?”叶兆利说,“你啥时看见的?”

“前几天,半夜,我在院子里撒尿的时候,看到的。”

“我晓得是哪两个人了。”叶兆利的上下两排牙齿一下就咬紧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两个狗男女,老子要召开家族大会,把他们两个捆成粽子,装进猪笼,沉到堰塘里头去!”

“这事干不得。现在提倡新生活,那些老做法要不得了,那是违法的事情,千万莫干。”冯校长赶紧站起身,对叶兆利说,“你的孙子画这幅画,本身没得错,是老师的错,即便是美术课,他也应该有教材,应该备课,不应该叫学生在课堂上随便画。你的孙子画出这样的画,校方也有责任。”

不久以后,县教育科长刘子文接受了叶成椹送的一百个大洋,退了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冯季麟送上的一百个大洋,叫冯季麟在教师名册上添加叶一峰的名字。冯季麟依照他的意愿,添上了这个名字,拿下了钟韵贵的名字。他一直以为,叶一峰这个名字能够出现在民国三十七年秋季的教师名册上,是叶兆利出面打点了刘子文。一直到解放军进城,新政权成立,学校被改组,他都不知道,打点刘子文的,是叶一峰的父亲叶成椹。假若他晓得是叶成椹打点的刘子文,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会这样简单了。

当钟韵贵灰着脸,背着一床铺盖卷回家时,父亲钟家豪二话不说,先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喊两个保丁抬出一张竹躺椅,用两根竹竿绑了一乘滑竿,把他抬到简易师范学校。他在办公室找到校长冯季麟。冯季麟一看钟保长铁青着脸跨进门,立刻迎上去,请他先坐下,再给他讲了辞退钟韵贵的缘由——一是他上课不备课,学生家长和校董们都有意见;二是县教育科长刘子文收了叶家族长叶兆利的好处,授意在简易师范的教师名册上添了叶一峰的名字。学校董事会开会讨论后,认为学校是借用叶家的祠堂办学,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就拿下了钟韵贵的名字,补上了叶一峰的名字。

钟家豪站在办公室里,没有坐在冯季麟搬在他身边的藤椅上,只是接过了冯季麟递过来的茶盅。他想把茶盅摔在地上,但他没有摔。在桑园镇,他只顾忌叶家的族长叶兆利。既然是叶兆利打点了刘子文,那么,这件事情就不是摔一个茶盅能够摆平的。他把茶盅重重搁在桌子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跨出办公室的门槛,对等在外面的那两个保丁说:“还傻起干啥子?还不快给老子走!”

两个保丁用滑竿抬着钟家豪,走过野草被太阳晒得蔫里吧唧的操场,消失在学校大门外时,冯季麟这才感到真正轻松了。

冯季麟的轻松很快就被时代变幻的烟云驱逐了。几个月后,解放军进了楠江城,桑园镇也来了工作队,接管了镇公所,废除斗、升、合量器,用秤征收公粮,县立简易师范学校也由新成立的楠江县人民政府接管,派来了一位新校长,解散了校董事会,冯季麟这个校长也当到了头。和几个月前的钟保长一样,冯季麟坐在一乘滑竿上,走过长满枯黄野草的操场,回到十几里外的老家。

学校搬进县城上南街文昌宫,更名为“楠江县立师范学校”,校长是罗泰旭。罗泰旭是南下干部,身材高大,一口山东腔,说话时最爱拍人肩膀。一些体质柔弱的老师往往会被他拍得往前一个趔趄。叶一峰也被他拍过肩膀,那是学校刚搬进文昌宫不久,叶一峰正在文昌宫里转悠。

楠江文昌宫建筑在县城的高地,整个建筑群依山势起伏而建,殿厅、亭阁错落有致,整个建筑以排楼、魁阁、戏台、对厅、大殿为主体,附属建筑有厢房、耳房、花园、回廊。排楼为二重檐穿斗式木石结构,魁阁为穿斗式歇山顶结构,楼阁式建筑,前檐二重,后檐三重,形制特殊,前檐大门上方悬挂“文昌宫”三字。文昌宫内院中,戏台、对厅、正殿排列在同一中轴线上,主体建筑因山势高低起伏而一殿高于一殿,戏台临山崖而建,后台还设置一走廊,在这里可凭栏远眺鳞次栉比的县城。

那一天,叶一峰刚从刘若木的山货店里走出来,又到河边去了一趟。一个月以前,楠江涨了一次大洪水,沿岸的房屋曾被淹没过,现在还可以看到墙上的洪水痕迹。在一座被冲毁的码头下面的泥沙里,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叶一峰认出来了,那是乌木。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他和同学有一次到河边写生,就看见了这样的木头。陶蕴玄老师说,这是乌木。他们把它挖了出来,尔后,陶老师用这块乌木给陶雅做了一个胸像。现在,叶一峰又在楠江边看见了乌木。他想到了陶雅,想到了陶雅的胸像。他从衣兜里掏出田单岭的泥塑头像,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回到学校。他走进寝室,看见同寝室的几个老师正趴在各自的床上撰写中学教师思想改造学习心得,便转身出门,慢慢地从排楼从魁阁一直散步到戏台。

自从学校搬进这文昌宫,叶一峰还没有游览过这个地方。他从戏台来到依山构筑的走廊,双肘支在漆皮斑驳的木头栏杆上,注视坡下的县城。从这里看下去,县城的街道被两边的屋檐遮挡了一部分,显得更窄小。这些房屋大都是青砖砌的墙壁,灰黑色的瓦片盖的屋顶。有些房屋是二层楼房,一些木板窗户打开了,可以看见室内的情景。叶一峰看见一扇窗户旁边摆着一张桌子,三个男人正围在桌边喝酒。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在高峰砦的情景。田单岭和他的兄弟伙也坐在桌子边喝酒,他还给他们拍摄了几张照片,那底片还保存在他的箱子里。回到家乡几年了,他一直没有与田单岭联系,今天才晓得,他已经死了。

这时,有人在叶一峰的肩膀上重重击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校长罗泰旭站在他身后,一只大手放在他的肩头。

“看啥呢?傻站在这里。”罗泰旭问。

“没看啥。”叶一峰说。

“嗯,有意思了。”罗泰旭说,“没看啥,那你站在这里,睁大眼睛,干啥呢?”

“就看这些房子。”叶一峰说。

“嗯。”罗泰旭双手叉腰,扫视坡下密匝匝的灰黑色房屋,“除了房子,你还看见些啥呢?”

“没有看见些啥。”叶一峰说,“下面就是一些房子,街道,还有人。”

“你看你,终于看出名堂来了。”罗泰旭说。

“啥子名堂?”

“啥子名堂?这个问题,你还问我?”罗泰旭说,“你已经看出来了,你看出了‘人’。你再说说,你看见了啥样的人?”

“那些人,他们在走路。现在是黄昏了,他们要回家。我还看见了几个正在吃饭的人。”

“你看见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罗泰旭的手掌重重拍在叶一峰的肩膀上。

“我说,叶一峰同志,”罗泰旭说,“你的脑子里,还缺少政治这根弦。要好好补一补马列主义这门课啊。有了政治的眼光,你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住在这些屋子里的人,他们都是人民,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们从老远的地方,一路枪林弹雨地打过来,就是为了解放他们。现在,他们得到解放了,当家做主了,没有人来剥削他们,也没有人来压迫他们了。但胜利来得不容易啊,叶一峰老师,为了把楠江县城从国民党反动派军队里夺过来,我们牺牲了一百多名战士。这些战士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来到楠江,却长眠在这里,许多战士的姓名和籍贯都搞不清楚。县委决定了,要赶在楠江解放两周年这个节骨眼儿上,在县城的中心广场上建造一座无名烈士雕像,让楠江人民世世代代记住他们。我知道咱们师范学校有你这样一位科班出身的雕塑家,就向县委递交了请战书,县委同意了我们的想法,责成我们学校塑造无名烈士塑像,经费由县财政解决。学校党支部决定,由你来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