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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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子弹横飞水稻田(7)

他们带着叶一峰来到山崖的顶端。这里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上面长满杂树。在丛生的树林里,立着几幢土墙房子,其中两幢屋子建在一处悬崖边。这些房子,有的屋顶是瓦片,有的屋顶是茅草。茅草房顶因风雨侵蚀,呈现出浅褐色,像一块又一块烤熟的高粱饼子搭在屋顶上。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棚子”吧,叶一峰想。他望着眼前的茅草屋顶,突然感到全身无力,再也走不动了。他走了半天路程,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汗水把衣服粘在脊背上,一直没有干过。汗水把他全身的力气都带走了。

杨老四抓住叶一峰的胳膊,把他扯进一幢茅草盖顶的房子。从明亮的室外猛然进入幽暗的屋子,叶一峰的眼睛还不适应。过了片刻,他看见一个中年胖子躺在一张竹子和木头做的摇椅上。摇椅旁边有一个小木凳,上面搁着一支手枪。这摇椅的底部是一个弧形,那个人躺在椅子上,吱嘎吱嘎的摇动,就像坐在跷跷板上面。他的右手拿着一个白铜水烟袋,左手捏着一根草纸捻。他慢慢地停止摇动,睁开眼睛瞟了杨老四一眼,目光定在叶一峰身上。

“老山头,我们带回来了一个。”杨老四说,“是路上碰到的,这小子身上肯定有油水。”

“嗯。”老山头慢慢从摇椅上站起来,把手中的水烟袋搁在木头凳子上,把手枪别在腰带上,“走,吃饭去。”

叶一峰跟着老山头和杨老四向另一幢茅草房走去。从那房子里飘出来一股烧鱼的香味。叶一峰感觉到老山头瞟了自己一眼。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老山头问。

“桑园镇。”叶一峰说。

“住哪里啊?”

“酱园街。”

“嗯。”老山头说,“离这里有八十里地,不下雨的话,一个来回要两天。你老汉叫啥名字?”

“叶成椹。”

“嗯。”老山头对杨老四说,“杨老四,记住了?”

“记住了。”杨老四说。

叶一峰认出来,杨老四就是用枪杵在自己腰上的那个人,他还开了一枪,把水稻田里的稀泥巴打了一个大坑。但他不明白现在他们在说什么。他跟着他们走进那幢房子。堂屋摆着两张八仙桌,一张桌边坐了四个人,桌子上摆着几个冒着热气的菜碗。其中有一个荤菜,是一条躺在土陶盘子里的红烧鲤鱼。另一张桌子空着。

“先吃饭,再说事。”老山头说。

大家举起筷子,伸到碗里夹菜。老山头用筷子点一点鲤鱼。

“你尝尝这鱼。”老山头说,“我们山上没得好东西,这红烧鲤鱼还可以拿出来见客。我们的火头军做别的菜不得行,做鱼还要得。老辈人修这个山砦的时候,在山上取石头砌寨墙,挖了好几个石坑,我们就把它当水池,养了一些鱼。”

叶一峰的筷子在红烧鲤鱼的背上截了一下,迟疑地夹了一块背脊肉送进嘴里。他发现同桌的几个人盯着他的筷子。他感觉到,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失望的神情。他早就饿了,而且他很久没有吃鱼了。这鱼肉真的很香。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在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棒老二”,实际就是拿枪的农民挟持,来到一座只有在国画里才会出现的陡峭的山头吃红烧鲤鱼。这简直像做梦一样。他的家乡也有鲤鱼,但没有这样的山峰。如果在平时发现了这样的山峰,他会打开画夹写生。但画夹已经被这几个“棒老二”打开来搜了一遍,他们以为里面藏了钱,结果只找到几张人物和风景速写。剩下几张素描纸被杨老四拿走了。他把它们折叠起来放进衣兜里,说要拿回去给他老婆做鞋样。

老山头摇了摇头。

“杨老四,你们看走眼了。”

杨老四低头刨了几口饭,“我们看到他拿着一个洋机器,心想,这个东西好管钱。”

老山头又摇了摇头,竖起两根手指。

“只值这个数。”

“听老山头的。”杨老四点点头,“多了也拿不出来。”

叶一峰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吃了两碗饭,几块红烧鲤鱼肉。老山头先放下饭碗,眼睛瞟着叶一峰。

“小伙子,吃饱了?”

叶一峰点点头。

“吃饱了,就该做正事了。”老山头说,“你写一封信给你的家人,我的兄弟伙负责把信送到,叫他们拿钱来把你换回去。两百张叶子,小意思了。我们只管不亏本了,你就不要再讲价了。你给你家人说,只有三天时间。我招待你吃三天饭,早饭是面条,中午和晚上都有肉,晚上还可以喝酒。两百张叶子,就当你在山上住客栈了。”

“两百张叶子,是啥意思?”叶一峰问。

“就是两百元国币,两百块钱的意思,这下懂了吧?”杨老四说。

“但我不会喝酒。”叶一峰说。

“你不会喝,我们会喝。”老山头说,“这不是大事情。”

“我们家没有钱。”叶一峰说。

“哦,真的没有钱?”老山头说,“这倒是大事情了。你老汉是干啥子的?”

“做酱油、豆瓣、醋。”叶一峰说,“我家开了一个酱园。”

“两百块钱还是不成问题的。”老山头说,“我们够体谅你了。”

“我家赚的钱不多。”叶一峰说,“我家发酵酱油,要半年时间,别的酱园只用三个月。我家的酱油更好吃,但做得少。我家没有两百块钱。”

“算了,你少在我们老山头面前编故事。”杨老四把徕卡相机放在桌子上,“你家没有钱,会给你买这个洋机器?”

“我给你说过了,”叶一峰说,“那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

“天底下的好事情,就你一个人遇到了。”老山头说,“你快给老子写。要不然,我要让你遇到你这一辈子最倒霉的事情。”

老山头背着手,向屋外走去。杨老四搡了叶一峰一把,把他搡出门。他们跟着老山头来到他的屋子,杨老四从一个柜子里取出几张毛边纸,一支毛笔,一块砚台,一块拇指大小的墨锭,把这些东西摆在一张桌子上。老山头在摇椅上躺下,两只手枕在脑后。

“该写了。”老山头说,“你在磨蹭啥呢,杨老四?”

“好久没有用这块墨了。”杨老四说,“他妈的,都干起裂缝了。”他在墨锭上吐了几口唾沫,在砚台上磨了一阵,磨出一摊乌黑的墨浆。

“写!”杨老四把毛笔搡到叶一峰手上。

“我不写。”叶一峰说,“你磨的墨这么臭,我怎么写?”“你要怎样磨才不臭?”杨老四说,“我们就是这样磨。”“你把砚台洗了,把墨锭也洗了,我来磨。”

杨老四把砚台和墨锭拿到灶房里洗干净,在砚台里注了一汪水。叶一峰磨好了墨,用毛笔蘸上墨汁,在毛边纸上写道: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一峰在暑假回家途中身陷囹圄,望父母大人见字后筹国币两百元交来者,儿方能安全回家。三儿一峰谨禀。

“这就对了。”老山头拿起这张纸,眯缝着眼睛看了一阵,“好,好。看不出来,你这个小伙子,字写得这样好。这两个字,是啥意思?”他用粗大的手指点着“囹圄”,偏着头问叶一峰。

“囹圄。”叶一峰说,“就是指被关进监牢,也表示陷入困难或束缚中的意思。”

“你这个小伙子,字写得好看,还明事理,说话也文绉绉的。我们这里,没钱,就是监牢,有钱,就是客栈。”老山头说,“干脆,你不要出去了,和我们一起干。我们需要写个啥东西,你就来写,清清楚楚,让别人一看就明白事理。你放心,我们能够吃肉,就不会让你吃咸菜,咋样?”

“我不干。”叶一峰说,“我不想待在这座山头上。”

“有的时候,事情由不得你。”老山头说,“把他带过去。”

杨老四抓住叶一峰的胳膊,把他带到一幢瓦屋前。瓦屋的门关着,一把铜锁挂在门框的铁钌铞上。

“张矮子,张矮子!”杨老四大声喊。

“喊冤啦!我在这里!”一个矮个子青年从树丛里跑出来,他的头上缠着一条白帕子,手里提着一支七九式步枪。

“干啥子去了?”杨老四问。

“一只野鸡,从老子面前飞过去。它好像受伤了。”张矮子说。他用脚把门蹬开,杨老四轻轻推了叶一峰一把,叶一峰一个踉跄冲进屋里。

这是一间充满霉味的土墙屋子,后墙的窗户被人用砖块和泥土封堵了,前面墙壁上,有一个用铁条做窗栅的小窗户。屋顶有一片玻璃瓦,光线从玻璃瓦上面投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光斑。细小的尘土在光线柱里飞舞。

“你小子有福气,这幢房子是我们棚子里最好的房子,你看,用瓦片盖的屋顶。”杨老四说,“你想跑,也跑不出去。不过,住在这么好的屋子里,你也不想跑。”

屋子里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胡乱铺着稻草,上面搭着一张破烂的草席。杨老四把叶一峰的画夹甩到床上。

“你把那几张纸还给我。”叶一峰突然说,“你们拿走了照相机,就不要拿走我的素描纸。纸又不值钱。”

杨老四一只脚跨到门外,听见这话,又把脚收回来。

“我不还给你,你敢咋样?”杨老四说,“你搞清楚没得,你现在是在哪个地方?”

“我晓得,你们是棒老二。”叶一峰说。

“嘿!”杨老四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当面喊我们‘棒老二’。你了不起,你是好汉。”他伸出手,拍了拍叶一峰的肩膀。叶一峰躲闪了一下。

“你们把我关在这屋里头,要关好久呢?”叶一峰说。

“等我们的人把你老汉的钱拿回来了,你就可以走了,想走哪里就走哪里。”杨老四说,“现在,你就安心在这里睡觉。吃饭的时候,我们会给你送来。”

“我要喝水。”叶一峰说。

“你去给他拿点水来。”杨老四对张矮子说,“今天中午的菜有点咸,我都想喝水了。”

张矮子从灶房提来一桶水,放进屋里。

“喊你去拿水,你就提了一桶。”杨老四说,“你的力气用不完了?”

“灶房里的碗还没有洗。”

“没有洗,就不可以装水了?”

“我看这个小兄弟,细皮嫩肉的,不可能喝我们的洗碗水吧。”张矮子把门拉拢,扣上钌铞,锁上铜锁。他把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在门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你莫到处跑。那只野鸡,你就莫去追了。”杨老四说,“老山头晓得了,又要扇你耳刮子。”

张矮子嘿嘿一笑,从衣兜里摸出两张叶子烟,卷成一支烟卷。他摸出一盒洋火,慢悠悠地擦燃一根,把烟卷点燃。他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把步枪夹在双腿间。他吧了一口烟,让烟雾在口腔里慢慢沁入肺部。那些剩余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飘出来,沿途刺激他的鼻腔。他闭上眼睛,舒适地倚在墙壁上。

在几十年前的乡村,一件绑票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从新闻的角度看,这是一件典型的社会新闻。林译苇想,但在那信息封闭的年代,这样的事情却不能成为社会新闻——在那个时代,当地没有记者,没有报纸,没有电台,没有电视台,没有互联网,也就没有新闻载体传播它,它就不能转化为新闻,只能湮没在日常生活的洪流中。历史掩盖了许多东西。历史就是一条河流,它裹挟生活的碎片,向前流动。只有那些漂浮的表面的物质才被人看见并记载下来。新闻就是这样的碎片,小说就是这样的碎片,历史著作也是这样的碎片。

叶一峰被关在那幢瓦屋顶的房子里,等待天黑。林译苇想,那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那是一间修筑在山顶的屋子。当然,不普通的意义在于,他身陷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那幢房子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房子的本义是供人们居住的场所,结果让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给异化了,成了某些人限制某些人的人身自由的工具。在这样的时代,生存是第一要素。而生存的资源有限,这就导致一些人用原始的手段直接掠夺别人的财富,这种行为甚至成为某种政治主张。叶一峰被关在那幢房子里,也就身陷时代的陷阱。

林译苇想,任何时代都有陷阱。自己也身陷时代的陷阱。自己与丈夫韩其楼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空气却分成了两半,房间变成了牢笼。但自己却不能离开这个牢笼。现在,它是自己唯一的安身之处。那个牢笼,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可爱,让人对它产生依恋之情。

在几十年前,当叶一峰身陷牢笼时,他肯定与新闻无关,林译苇想。他与外界隔绝,没有人知道他的音信。只有那个送信的“棒老二”给他父亲带去他的消息,那是一个坏消息。这个坏消息将在一座山岗与一座小镇之间传递。传递的方式很简单: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头上缠着一条肮脏的白帕子,脚穿草鞋,打着补丁的裤子高高挽起来,在乡间的石板路上疾走。他的怀里,揣着一张毛边纸,上面写着五十五个字。这五十五个字值两百元钱。也正是这五十五个字,让这封信暂时没有送出去——老山头对写字的人产生了想法。他想让他留在山上当师爷,管账,写书信。山上需要一个识字的人。最终,一个人让这封信永远没有送出去。这个人就是田单岭。林译苇想。在同一天,老山头的兄弟伙在另一个地方绑了一条“肥猪”,他们把他用酒灌醉,用一把竹摇椅做了一乘滑竿,将他抬上山。

田单岭身材比较高,肌肉结实。但他喝醉了,任人摆布。

他被那几个陪他喝酒的人捆在滑竿上,趁着黑夜抬上山。这几个人轮换着抬他,累得一路上骂娘,但田单岭听不见。

那天深夜,田单岭被抬到关押叶一峰的屋子里。叶一峰正躺在床上。他失眠,眼睛盯着黑暗的屋顶。门响了,火把的光摇晃着闪进屋里。叶一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几个人把一乘滑竿抬进屋里。滑竿上绑着一个人。他们把这个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关上门走了。

那个人躺在滑竿上,叶一峰闻到一股酒气。他是一个喝醉了的人。叶一峰想。他走到这个人身边,不知应该怎样对待他。他想把这个人弄到床上去,但这个人太重了,他只好把他的头放在滑竿的竹制头枕上,解开他的衣领。他的身上冒着汗珠,也许他在梦中正热得难受。叶一峰想。不知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也许,他和自己一样,是一头被棒老二拉上山的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