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出名的东西是芬兰浴,有名的人是西贝柳斯。但外界知道芬兰浴的人比知道西贝柳斯的人多得多。
但我一想到芬兰就只想到了西贝柳斯,而且从不把西贝柳斯与芬兰浴连在一起,尽管西贝柳斯可能天天要洗芬兰浴。
芬兰浴那热烈、火爆的世俗气息绝不属于西贝柳斯的音乐。《芬兰颂》《土奥涅拉的天鹅》和Valse triste这几部传世的西氏大作,沉郁、凝重、充满内在的张力,即便是《芬兰颂》中反复再现的爆发也仍然是古典、崇高、理性的昂扬。
西贝柳斯灵动的旋律,竟与芬兰浴这等现世的快乐之物一起代表着芬兰闻名于世,是件很有趣的事。
在芬兰,我从南飞到北,从芬兰湾畔明丽恬静的赫尔辛基到北极圈的拉普兰省会拉旺涅米小城,竟看不到西贝柳斯的迹象。只是在一个天光青青的早晨,四点左右,我被极地过早的晨曦引诱着醒来,身不由己地向着水天一色的芬兰湾畔走去,不经意地在赫尔辛基城里的一片小树林中发现了西贝柳斯的铜塑像,是那么简朴的线条,只是他的头颅雕塑而已。
西贝柳斯,一颗智慧的头颅,枕着绵亘苍劲的大山,那花岗岩石就是他的身体,整个芬兰苍茫的大地中都律动着西贝柳斯的音乐。他在闭目沉思,可他的心在芬兰山川中跳动,芬兰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音箱吗?它的中心是西贝柳斯的心发出的旋律。
这样朴素洁净的一尊头像,韵味却深邃隽永,表面的沉寂却透着十足的动感。谁都可以拥抱西贝柳斯的头颅,可以在此抚动芬兰这架巨大的竖琴,去感知那种心的律动。
在西贝柳斯头像旁,是一架由上百根管子组成的管风琴群雕,你不能不被这雕塑的遒劲所震撼,又是这样一种天崩地裂、狂涛拍岸的粗粝动感,似乎那是万丈悬崖在一起轰鸣着山的旋律,不仅仅如此,是山的旋律自己迸发着音乐的线条。
尽管在芬兰那些天里我很少见到有关西贝柳斯的痕迹,可我在感知他,最终我从这两座雕像中受到了神喻,西贝柳斯的音乐之魂就是这芬兰的自然,是芬兰山水之灵的律动。
当初读史达尔夫人关于自然体貌对欧洲北方文学的“自然决定论”,很为其偏激而心仪。她谈到北方文学的特征是:崇高、伟大、忧郁、痛苦、战斗和独立不羁的精神。
芬兰(及整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自然体貌无不在昭示这种论述的真理性。一国如此辽远而风貌一致的天然景象,不能不成为这一国诗魂的心灵对应并与之互为意象。芬兰的千座湖泊、千里苍山、千里林海,夏日短促喷发着的美丽与冬日沉沉大地中忧郁哀凉的民族心态,本身就是一首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套曲,是一座音乐雕塑。
这种感觉越往芬兰北部走会越为强烈。
来到北极圈内的拉普兰省会拉旺涅米,这里的夏天,是苍翠山峦与明澈湍流组成的世界。一年中这样的天光水色是那么短暂,芬兰人在燃起篝火欢度“仲夏夜”。那一天,整个芬兰载歌载舞,五彩缤纷的衣着似与那静寂的山水和凉意徐拂的气候极不相称。但这是他们最美丽的季节!那个“仲夏夜”,人们像中国人守岁一样守到午夜,不约而同地遥望天际上那一轮金黄火红的绚烂日头。午夜时分,太阳在人们的注目下辉煌地徐徐落山,大地山水在薄暮下反射着那层金灿灿的光芒,地平线与天际交汇在翻腾的金色流云中。蓦地,那轮落日微微颤抖一下,又神奇地徐徐上升,拖着缕缕绵长的金丝银线在腾空跃起。我相信,那一刻,整个芬兰都在欢呼歌唱。
这场狂欢之后,芬兰就要渐渐没入秋冬,漫长的秋冬,一天比一天更深地笼罩在一层淡蓝的气色中,最长时一天中只有中午能像平日清晨一样有几小时熹微。在那漫漫长夜中,人要为之付出怎样的毅力才能留住心中的太阳。
史达尔夫人这样说:“北方各民族萦怀于心的不是逸乐而是痛苦,他们的想象却因而更加丰富。大自然的景象在他们身上起着强烈的作用……唯有这个特点才构成这个民族的本质。”
西贝柳斯这架芬兰民族的竖琴,弹奏的正是这种诗性的民族灵魂——抑郁、哀婉,但是永远浸透着山一样的坚贞和辽阔冻土下躁动的火热。偶尔的一阵喷薄爆发,那声音也决不清脆,而是底蕴十足的雄浑与激昂,教人感觉出古典的哲学意味。史达尔夫人称“忧郁的诗歌是和哲学最为协调的诗歌”。
在芬兰的苍茫山水间匆匆走过,每一步都踏在音乐上。我其实是在西贝柳斯轰鸣的胸膛上俯首帖耳,谛听他在芬兰大地深处律动而出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