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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韦伯的海德堡

德国的大多数城市,无论古城还是新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都遭到了同盟国不同程度的轰炸,有的是地毯式轰炸,是毁灭性的。比如其经济重镇法兰克福和政治中心柏林,几乎被炸成了一片废墟。纳粹政权也只有在如此强大的摧毁下才走向覆灭,但同时遭到毁灭的还有灿烂的德国建筑和文化遗产。战后德国的重建,不仅是经济和心灵上的,还有很大一部分脚踏实地的努力是用在原样修复那些一息尚存的古建筑上,由此尽量恢复一部分城镇的原貌。德国人在这方面的才智和坚忍堪称世界楷模,我知道那是德国人以杜鹃啼血的精神和毅力在付出。所以我们今天走在德国,能欣赏到那么多的古迹,能看到那么多的古城,似乎那是原汁原味,实则每一片砖瓦里都浸透着德国人的心血,是修旧如旧的结果,有些重要的教堂和建筑因为无法修补,干脆依照原样重建。

有一个例外是海德堡,它是两个幸存的德国古城之一。第二次大战以前海德堡一直是德国的文化首都,这座有着近两千年的山水古镇,汇集了欧洲各国的建筑精华,是欧洲最绮丽幽雅的袖珍城市,无论从山顶古堡俯瞰内卡河畔的古城,还是泛舟河上仰视两岸华丽巍峨的历代建筑,抑或是穿行在逶迤起伏的石子路古街巷中,随便从哪个角度都能拍下一张韵味无穷的照片,或大气磅礴,或婉约精致,或奢华斑斓。从凯尔特人选择了这个依山傍水的福地居住,经过罗马人的苦心经营和历代欧洲移民的不断调理,这座欧洲的建筑博物馆越发雍容大气,愈加绚烂婀娜。歌德曾感慨自己的心都留给海德堡了。

但海德堡的灵魂是它那有六百年历史的大学。那里文化名人云集,星河灿烂,一长串名单里包括黑格尔、费尔巴哈、韦伯、海德格尔等。在近代,特别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当一个强权独裁的德意志帝国巍峨崛起在欧洲中部,逐渐变得横行霸道,良知泯灭,是海德堡的思想家和知识分子们开始行使德国良心的职责,抑制着帝国的残暴和野心。这些人中最著名的是以韦伯兄弟及韦伯的夫人玛丽安妮为代表的大学教授和他们的文化圈子(包括雅斯贝尔斯等一大批思想界名人),海德堡因此被认为是与铁血政治的柏林相抗衡的人类良知的象征。

或许正因为海德堡的独特文化魅力,因为海德堡大学的独特历史地位,纳粹德国覆灭前,同盟国对德国的地毯式轰炸对海德堡网开一面,几乎毫发未损,古城的姿容依旧,战后还曾经被选作盟军驻德国的总部所在地。有人称之为盟军作为征服者被海德堡的魅力所征服,尽管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和浪漫,但海德堡的确是幸运的。

如今徜徉在海德堡古色古香的街巷中,会感到背负着千年古堡的这整座城市就是一件沉甸甸的文物,没有丝毫的现代气息,那些现代化的东西都被煞费苦心地隐匿在精致修缮的古建筑中。在如此原汁原味的古城中享受现代生活,能够与祖先对话,真是让人艳羡。

一座如此闻名遐迩的城市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但对于关心德国文化的人来说,这里的名人故居和他们的浪漫故事或许同样迷人。尤其是马克斯·韦伯这样影响了20世纪人类思想的大哲学家,他的私人生活在近些年得到披露,我们终得以看到韦伯那刚劲威严的外表下还有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灵,那样一个圣哲并不能超越普通人的欲望,灵与肉在于他总归还是分裂的:一个圣母般的妻子支撑着他的事业,但他无法不在婚姻之外与其他魅力四射的年轻女人深陷情网。这个圣徒的情爱故事是与海德堡那旖旎风景交织在一起的,令人浮想联翩。

我游走在内卡河畔,最想寻找的是两座豪华的私人花园别墅,它们并不出现在海德堡的旅游指南上。因为没有知情人的引导,我的寻找终归是徒劳的。一座是韦伯的祖宅,后来我在《韦伯传》里看到了他在内卡河畔别墅的照片,那座老式洋房深沉庄重,透着老贵族的威严与高贵。我相信我肯定在此经过过。另一座在俯瞰内卡河的山腰,是新贵的豪庭,居住着韦伯的美丽情妇艾尔丝·冯·里契索芬。遗憾的是,其照片至今没有找到。但根据有关描述,可以想象其奢华的程度:一座红顶尖角的四层楼,高高耸立在山上,当时它俯瞰整个海德堡,从海德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仰视到它。墙壁上布满了窗户,屋顶上设有天窗,外飘平台和内置阳台错落有致,狭长与宽阔相间,气度非凡,是典型的上流生活写照。

艾尔丝·冯·里契索芬是德国最早的女博士,也是德国性解放的先锋。就在她与韦伯染情不久,她的妹妹弗里达毅然离开了自己的教授丈夫和三个孩子,抛下了诺丁汉的山间别墅,与穷作家D.H.劳伦斯私奔出英国,浪迹天涯。两姐妹在爱情上都写下了传奇篇章,可以说是文学与哲学的缪斯。艾尔丝十分同情妹妹的爱情,也对劳伦斯关爱有加,其暧昧态度甚至引起了弗里达的警惕。但劳伦斯的长篇小说《虹》还是题献给了艾尔丝,艾尔丝后来还将《虹》翻译成了德文。

艾尔丝本是韦伯的学生,是导师思想的忠诚追随者。她不可救药地充当了导师的情妇,还为她的另一个情人——弗洛伊德的弟子格罗斯生有一子。艾尔丝居然能够得到韦伯夫人玛丽安妮的宽容,与她结为亲密的姐妹关系,两家人过从甚密。这个和谐的三角关系保持了许多年,成为海德堡知识圈里的美谈。最终艾尔丝又与马克斯·韦伯的弟弟、著名的文化学教授阿·韦伯成为情人。艾尔丝凭着自己过人的才华和出众的风采,充当着海德堡知识界社交圈的女主人,扮演着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无法想象没有艾尔丝的海德堡知识界的生活该是多么苍白乏味。可以想象,这个上流文化社交圈的存在给海德堡的生活注入了多么强大的活力。我虽然没有找到那两座故居,但我一路想象着当年的海德堡,想象着这些名流如何在这座浪漫的大学城里出入,那该是多么令人瞩目、令人艳羡的一个阶层。

一代宗师马克斯·韦伯在妻子玛丽安妮和情人艾尔丝的共同看护下溘然长逝,他逝世后,他那个坚强理性的妻子守护着韦伯的精神遗产,不遗余力地整理韦伯的著作,使它们一一得到出版,为后人留下了不朽的丰碑。同时她继续扮演着海德堡乃至整个德国知识界良心的崇高角色,继续着她的沙龙活动,即使是在纳粹时期,大学与纳粹“同流合污”的时候,她的沙龙仍然存在,来此做客和讲演的都是纳粹帝国的反对者,那是德国知识界唯一的亮点。虽然迫于压力玛丽安妮没有公开反抗纳粹政权,但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反抗。当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被捕,遭到流放和杀害,她陷入了空前的自我忏悔中,认为“国家的罪孽也是我的罪孽”。战后她曾表达了自己的负罪感:她的罪就是当大批无辜的人遭到毁灭时她却在沉默中活了下来。

玛丽安妮在出版了韦伯的传记后也去世了,是艾尔丝为她送的终。她们的姐妹情谊超越了道德和个人恩怨,超越了理智与情感,达到了一个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境界,维系着她们的情感的,是她们对韦伯这头思想雄狮的爱。这段充满美丽与哀愁的故事一定为海德堡增添了一抹绮丽的色彩。我在想,如果根据他们的故事拍摄一部电影,那一定是一部令人情夺神飞的“大片”,仅仅有海德堡仙境般的背景,有韦伯那伟岸的身影和他左右一个端庄娴静、一个风情万种的女性,这影片就成功了一半。如果我是德国作家,我绝不会放过这个题材。当然,至今德国作家还没能写出这样的剧本,还没有德国导演拍摄这样一部电影,或许正说明了我的想法的浅薄——这样三个著名的人物和海德堡这样的绝世风光,一旦在艺术上处理失手,不仅贻笑大方,甚至会无地自容。所以,这样的影片至今没有迹象。

那就来海德堡吧,在这山水之间尽情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