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华今年已经七十七岁了,她说话依然快人快语。王元世今年已经八十一岁,身体依然健康。他们依然住在吴家祠的老院子里。
明年吴家祠就要撤迁了,根据政府的要求,今年春节前院子里的人家都要搬走。他们都会搬到政府置换的新房里去,都会在新房里做美丽的梦。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梦见在吴家祠生活过的日子。
走过百年沧桑的吴家祠老院子,它已经承载了太多的物是人非。我们的父亲们和我们的母亲们,都先后在这个老院子里去世了。他们不仅带走了曾经度过的艰难岁月,也带走了曾经在人世间的许多遗憾。
吴家祠老院子在我的心里,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我记住了它百年蹒跚走来的样子,我也记住了我们的父亲们和我们的母亲们的那段艰难岁月。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八日
那只孔雀
前两天去朋友家,发现他家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幅很大的镜框画。朋友说是宽五十厘米,高七十厘米的画幅。远看是一幅十分精美的孔雀油画,那蓝孔雀的色彩层次饱和度,怕只有油彩才能表现了。但它却是一幅十足的中国传统工笔画,那蓝孔雀尾羽上的绒毛丝丝如真。待我靠近镜框仔细看,原来是一幅飞针走线蕴含情感的十字绣。朋友告诉我是他女儿用近一年的业余时间绣的,不同的只是用了丝线而非棉线。正是用了闪光的丝线,绣成的蓝孔雀显得更加逼真更加传神。由此引我想起了飞翔在西双版纳孔雀湖上的那群孔雀。
到西双版纳旅游,有一个景点是不可不去的,那就是距景洪州八公里的原始森林公园。在这片原始热带雨林中,除了看那些参天的古树和奇花异卉,还有就是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的热带鸟类和热带动物。
原始森林公园里,还有一个非常别致的节目不要错过了,孔雀庄园里的孔雀东南飞。孔雀庄园是原始森林公园里的一处独特景点,占地约二万平方米。庄园内旅游设施一应俱全,唯孔雀湖上的孔雀放飞吸引人。
孔雀湖占去庄园的一大部分。湖的西北边是突起的山林,湖的东南面是宽阔的缓坡。和所有的游客一样,我们也站在缓坡上,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望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一点也看不出哪里要飞出一群孔雀的样子。五月的西双版纳,阳光已十分烤人,人们只好在树荫下张望等待,希望孔雀放飞即在眼前。
一阵不间断的哨音,顷刻划破了孔雀湖的宁静。但见西北边的山林里飞出一只二只三只,随即黑压压的一片飞向我们面前的湖边。孔雀在空中的飞翔姿态,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美丽,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一旦落地,它们瞬间便幻化成大自然的精灵。细长美脖左右顾盼,嘴梳美羽婷婷玉立。吹哨人就站在湖水边上,他正在向孔雀抛撒玉米粒。他们就用这种方式定时定点地驯化了孔雀,同时也为我们呈上了一幕耐人寻味的孔雀东南飞。
我旁边有一位漂亮的小女孩,拖着她漂亮的长裙在蓝孔雀前旋转,她说这样可以引来孔雀开屏。在我们围观地期待中,小女孩的翩然旋转真的引来了蓝孔雀的开屏。事实上我们也知道,并非蓝孔雀和小女孩比美才开屏。春夏之交依然是孔雀的发情期,再加上我们的围观,孔雀开屏就在情理中了。虽说孔雀开屏从生理上讲是这个道理,但又有谁去理会这些说法呢。我们更多是从孔雀开屏所展示出的自然美,去追溯我们心灵的那一份惬意的渴求。要不然怎么会有,倾倒亿万观众的杨丽萍的孔雀舞呢。
一九八六年春节联欢晚会上,定格在亿万观众心灵的孔雀舞,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人兴奋,依然让人意犹未尽。
当舞台上出现惊为天人的杨丽萍扮演的那只孔雀时,电视机前的亿万观众屏住了呼吸。推开了他们的心灵窗户,顾盼着那一份早已萌动的渴求。徐缓的音乐,慢慢的旋转;时而搔首弄姿梳理白色的精羽;时而牵起白色的长裙散开心灵的那道屏。俯身饮水,湖面照出轻盈飘动的倩影。举步前行,三湾曲线细描了求索的自然形态美。双臂舒展,弯曲有度的波浪延伸,仙湖湖面拂过了一阵微风。小步跳跃,尾羽上洞开了一只只天界的眼睛,窥视着人间的幸福美好。天幕上缓缓升起一轮硕大的明月,明月里定格了孔雀开屏的剪影。
短短的几分钟,这个从西双版纳走出来的“巫女”,用她会说话的肢体语言,灵动地讲述了一个神秘国度的故事:一只圣洁白孔雀,与大千世界用灵魂对话的故事;一位仙界“巫女”用指尖细腕的微妙歌声,吟唱着整个民族的生命律动的故事。一个离我们灵魂很近很近的故事,一个离现实炊烟很远很远的故事。一个可以让你洗尽铅华,重新回归到平静的故事。一个可以让你沿着自己心路历程,再次走回童真的故事。
我看见过杨丽萍在采风创作路上的两张照片,画面的美感和寓意让你震撼。一张照片上杨丽萍身上披绕着得体的白纱,若有所思地漫步在田埂上。脚下和身边一片菜花金黄,远处的山坡显得那么庄重踏实。照片显然有设计摆拍的因素,但照片要告诉我们什么呢。近处一动一静渲染出生机无限,静在无限地延展着大地的生命,动在默默地接受自然的抚慰。远山和村寨隐隐约约,那里才是她今生的归处。
另一张照片上杨丽萍身上披绕着白纱,坐在一棵黑黑的大树桩下。整个画面上就一白一黑的反差色,是一个特写镜头,画面上杨丽萍在深深地沉思。照片给你一种强烈的思索张力:黑色是否就是她创作的《云南印象》开篇天地混沌的底色呢,显得那么凝重和深不可测。黑色是否就是她童年有一天走失在西双版纳森林的夜晚,母亲的呼唤似真似幻。黑色是否预示着舞蹈将要冲破最后一道藩篱,还是舞蹈从生活里归来的本真。白纱像白云一样托着一颗求索的灵魂,在她理想的国度里寻找那支梦寐以求的安魂曲。一只很纯很纯的白孔雀,预示着一次重新的孔雀东南飞。
杨丽萍创作编导的大型原生态舞蹈《云南印象》中,有两个章节看后让你实在难忘。由杨丽萍领舞和画外音独白的“女儿国”,她的云南地方语言的拖长腔,在静默的空灵中袅袅萦绕:“太阳可歇歇么,歇不得。月亮可歇歇么,歇不得。女人可歇歇么,歇不得。女人不去吃苦,日子就过不甜……”这来自乡村的民谣,伴着简洁的来至田间的舞蹈,看了让你荡气回肠浮想联翩。你就会想起泸沽湖;你就会想起那里特有的走婚;你就会想起仅存的母系社会的女儿国。
尽管依然是杨丽萍的《雀之灵》,她已经从当年纯净纯美的单人舞,穿过岁月的长廊,来到当下的西双版纳。带领着六十只小孔雀,以宏大热烈的场面,宣泄了她心中多年的诉求,她又回到了她心灵的那片原始森林。
《孔雀》大型舞剧,将是杨丽萍告别钟情四十年舞台的倾情之作。尽管我现在还无缘欣赏到该舞剧,但龙年春晚选自该剧的片段“雀之恋”那梦幻般的美,已经让我流连忘返:在她心灵的那片原始森林里,两只热恋的孔雀在湖边互述衷肠。低回婉转的大提琴独奏,正是这个画面最贴切的背景音乐。两向对视互梳胸羽,纤指细腕灵动逼真。一阵树梢的盘旋;一阵溪边的徜徉;一阵湖影的顾盼;一阵嬉笑的追逐。清脆跳跃的弹拨乐,写实了这段背景音乐。芦笙由远而近、由缥缈而真实,由动感而渐静。两只孔雀灵魂的重合,天地间幻化出一只美丽无比、高雅圣洁的大孔雀。屏开满了整个天幕,尾羽上的千只慧眼,正看着我们笑呢。
二〇一四年四月六日
三江凭吊辫子坟
现在阿坝州汶川县的漩口镇、水磨镇、三江镇,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都属于灌县(现都江堰市)管辖。后来成立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才将这一带划归汶川县管辖。
我想这样划归是有道理的,这一带自古就是汉族人、藏族人、羌族人杂居的地方,尤以藏羌人居多。三江镇有一组统计数据足可以说明这一点:全镇农业人口3924人,农村劳动力人口2080人,藏族人口占62.5%。我引出这组数据的目的,是想说明这里的原住居民依然是以藏羌民族为主。
前不久的一个中秋纪念活动中,我偶然听阿坝州民俗专家马成富老师,讲起一段阿坝藏区尘封已久的历史:鸦片战争时期,清朝廷曾在阿坝藏区征调过几千土司屯的土兵,前往沿海舟山宁波一带征战洋人。这些藏族兵士英勇善战屡建战功,多次受朝廷嘉奖。但在洋人的洋枪洋炮弹压下,藏兵伤亡惨重。按藏族人的习惯,是要把亡故的亲人带回家乡安葬。但是从远在万里酷热难耐的沿海宁波把亡故亲人带回来,是很不现实的。最后只能用黄缎包上亡者的辫子和腰牌,带回四川家乡予以厚葬。
马老师讲阿坝州现在可考的辫子坟,仅有理县的干堡镇和汶川县的三江镇,尤以三江镇保护最完好。
今天是国庆长假的第五天,一早我便驱车去三江镇考察和凭吊辫子坟。一路西行,阳光灿烂。蜿蜒的山道上排满了旅游出行的车辆,空气中流淌着阳光和游人惬意的沁香。
当我把车停进了三江镇政府,我才想起今天是大假,只好另想打听消息的办法。一个中年餐馆老板热情地给我指明了去处:惠州公园对面的阳山坡上,旁边有座喇嘛寺。
我的车在窄窄的山道上缓缓上行,车到岔路口不得不停车。拐进旁边的盘龙山庄停车场,打算停车问一下路再走,歪打正着就是这里边。
盘龙山庄停车场旁边是自来水厂,大门紧闭看是多时不用了。顺山梁前行不足十米,路旁一砖砌牌坊,上书英雄墓三个大字。牌坊坎下是一宽大平缓的台地,台地中央坐落着四十平方米有余的大墓。阳光从百年大树的枝丫间照射下来,正好把大墓的左一半明媚在阳光下。没有墓碑没有文字,只有清风只有静谧。
一位老者告诉我:原来这座大墓是用石墩子扣的,还有好大一个墓碑。一九五八年搞公社化,把石墩子和墓碑拆走了。近几年才用水泥和石片把墓整修起来,那牌坊也是前年才修的。
一段英雄历史,就尘封在这虽不算荒凉,但却十分冷清的坡地里。
据一九八八年修订的三江乡志载: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至乾隆六十年(1795),英国政府在北京要挟清朝廷开放口岸,遭到清朝廷的断然拒绝。于是用坚船利炮在浙江舟山宁波一带侵扰,并扬言要攻下宁波城。清朝廷即刻调遣四川西番十八路土司土军,由三江人氏王保(1752-1808)统领。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夏天赶到宁波,与英军展开激战。由于土军水土不服减员严重,加之王保染痢疾。但土军在王保的统领下依然奋勇杀敌,很好地配合了清军作战。迫使英军和清朝廷讲和,第一次完全把英国的鸦片挡在了海上。战后王保带上阵亡将士的发辫和腰牌,回到了家乡三江口。把征战阵亡将士的英名刻在了碑上,厚葬在阳光一直可以照耀的阳坡上。后来王保去世后,也葬在了那片阳坡上。就是我看见的那座大墓。
走过尘封了两百多年让人心潮澎湃历史的大墓,来到盘龙山庄的庭院里:在这山脊上有几百平方米的平地,修一栋两楼一底的楼房;修一间能容几十个人用餐的餐厅;再留一块能停几辆汽车的坝子;再留下一条两边开满鲜花的通道。这实在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据说是过去土司的官寨宅基地。因为通道的尽头就是土司的家庙喇嘛寺,它和土司的官寨连得那么紧。
喇嘛寺的形制和坝区的寺庙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大雄宝殿的左边供奉着土司一家三代的塑像。大雄宝殿的后面是观音殿,观音殿前的右边矗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十二块大石碑整齐划一,贯通一起,气势雄伟。碑题:民族英雄纪念碑志。通碑洋洋洒洒四千余字,除前面的序言外,碑文在“历次重大战事记略”中,详尽地记述了明清以来,三江儿女历朝历代参加重大战事的历史。
碑文中除了详尽记述了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王保统领几千土兵第一次远征的史实。还详尽记述了清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事起,清朝廷再次征调三江瓦寺土司的土兵。土司的弟弟索诺木文茂奉调远征,领土兵千人,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十一月从三江出发,第二年二月底到达浙江杭州,后转战宁波。最后在宁波保卫战中,瓦寺土兵和官军的将士在朱贵将军的指挥下,奋力杀敌。终因弹尽无援,五百将士均倒在英军枪炮的血泊中。
道光二十三年(1843),宁波各界捐款修建了“高节祠”,以纪念在抗击英军的鸦片战争中,为国捐躯的朱贵将军和将士们的英灵。据宁波志记载,高节祠的纪念碑上有这样一段碑文:“绅士议谓大金川副将阿木穰,瓦寺土司守备哈克里先于功复郡城阵亡,忠义气合,可以祀。”
深秋用凝重在我心里铺陈开来,红枫在山林里的点染已然知秋。下午的山风一阵紧似一阵,把远近的山林吹得哗哗作响。我似乎又听见了宁波战场上,瓦寺土军摇旗呐喊冲锋在前的砍杀声。面对中国那段积弱积贫处处挨打的历史,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情沉闷,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过去学习这段近代史,仅仅是把它当作历史学习和了解,而且总觉得有一段距离感。现在不同了,这场抗击外来侵略的战争中,就有你的左邻右舍参战,他们还把自己的生命和躯体都留在了万里以外的海边,故乡只留存了他们的发辫和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