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就像一架空转的机器,独自磨损着,耗着电,看上去毫无意义,倒也自有它的节奏。女儿当兵走后,世界更加静了,更浑圆。倒好比一只完整的鸡蛋,只要不破损,里面总是好的,清的亮的,还可以孕育生命。
六
他从重症室里被推出来时,她等在电梯旁,却不敢上去。三天的煎熬,三天的担惊受怕心力交瘁,她已不敢相信他还能活着,还能喘着气从玻璃房里活出来。可当他真的出来时,她还是惊得向后退去。
那还是他吗?那个壮如牛的男人,已经凭空削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张脸,露在被子末端,象征性地盛着一堆五官。
三天里,她已等成了“家属”,至少在别人的眼里是这样。看着他的推车从电梯里出来,她反倒虚弱了,胆怯了,想退缩,想逃。
她梦游一般跟着推车来到病房,直到护士支配她。
把床给他摇下去,摇平。护士说。
她照做了。
然后是安氧气瓶,支输液架,选位置,挂瓶……没有人再吩咐她,她熟门熟路为护士打帮手,直到一切忙完,人散去,她留了下来。
她站定了,看着他。看着那一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脸。那是她几天来,第一次这么真实地面对他;那也是她若干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医生说,他已脱离了危险。她知道医生说的是体征,那些机器上的符号,那些病历上的数字。可眼前的他罩着氧气罩,闭着眼,青黄的脸上眉头紧锁,仍然无力回到现实世界,无力感知眼前的一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又凭什么站在这里,管他的死活?
一股无名火冒上来,漫过她的头顶。
她走出去,以极快的速度走到走廊尽头,站住了。
窗户正对着城市的中心,一个枢纽般的大路口。高楼,立交,人,车,路……世界就像一锅大杂烩,火正旺,乱哄哄一锅炖着。正是中午,阳光落在地面,又像煮沸的汤汁一般溅起来,跳得老高——走出去也是煎熬。她依稀想起来那张脸,无端地小了,青了,脸上的线条弯了,软了,仿佛一个不会画画的孩子,臆想着画出的人形。
她感觉到痛。仿佛一根锐刺插进神经,让她痛得麻木。
当他最终醒过来时,她内心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他似乎轻松多了,睁开眼看向她。她迎着他的目光,挑战一般等着。可他的眼睛并没有停留,而是像水珠滑过桌面那样,从她的身上一滑而过。
她的心一震,站起来,用手去晃他的眼睛。
她彻底愣住了。崩塌一般坐进椅子里。
糖尿病晚期,肾衰竭,双目失明,所有的并发症都出来了……她依稀记起医生的话。
他大概感觉到有些异样,又不能确定,那只未输液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要去取氧气塞。
她接住了他的手,说,别动,别弄掉了管子。
他停住,不动。只侧着耳朵,眼睛却去了别处,滑轮一般空转着。
长久的侧耳之后,他说,是你?
她说,嗯。
故事就这样接上了,没有过渡也没有渲染,没有任何的哭天抢地。一场生死边缘的险情,如细密的针线,将那十余年的过往,十余年的恩怨情仇,缝好了,封存了,看不见了。眼前是一对几乎看不出异样的“夫妻”。
照顾病人对月茹而言可谓驾轻就熟。按时吃药,输液,量体温,喂食……全不在话下。起初的几天,他还不能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输液她是行家,加药换瓶,控制滴液的节奏和时间,全不用护士操心。后来他可以进食了,她把床摇起来,在他的胸前垫一块毛巾,一勺一勺喂他。是医院食堂的青菜粥,翠绿色的饭汤盛在盒里,如一面翡翠镜子,镜子里的他和她,脸对着脸,面容摇晃模糊。
后来她有了经验,早上把粥打好了,分两份,一份喂他,另一份再用公用的微波炉打至滚热,用一只保温盒封好,到了中午该吃饭时,温度正好。中午的医院食堂没有粥;中午的微波炉前人太多,有时候为了热饭得等上一个小时,而他进食,以她当医生的观点看,必须准时,必须少吃多餐。
少吃多餐的办法可谓用心良苦。糖尿病患者,食物必须严格控制,却又需要起码的营养以便康复。听说乌鱼最好,乌鱼只吃小鱼不吃饲料,不光营养成分高,还安全,还无脂肪。她便到处托人买乌鱼,买好了,熬成又白又稠的汤,每两小时喂一次。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的禁区,是她绝不愿触碰的领域。不光不愿,那天想到这个问题时,心一烦,手里正在喂饭的勺子都被她扔了。那勺子被扔回饭盒,哐当一声,碰响了饭盒的一壁,又撑不住似的,摇晃着,倒下去,尸体一般沉入粥底,只露出白色的勺头,如湖面上鼓胀的肚腹。
她出神地看着粥和勺子,猛一惊,赶紧扯一张纸巾去擦他的嘴角。
七
老郑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老郑的职责很清晰也很单纯,就为他擦洗身子,再把脏水倒掉,再把盆子和毛巾用肥皂彻彻底底清洗干净。
这是她给老郑反复交代的。别的不用做,就做这一件事情,但必须保质保量做到最好。她见不得脏的东西,可医院里到处都是病毒,没别的办法,她只能要求反复清洗。不光老郑,她自己也是一样,每天再忙,她也要抽时间回家,打开水龙头,像怀着仇恨那样,将自己从头到尾洗涮干净。
老郑的工作倒让她满意。老郑在这一行里是出了名的行家里手,他的话不多,可说起干护工来却没完。干护工几年来,他已有了强烈的职业意识。他说起初他并不想干这行,丢不起人。可地震了,地没了,家里的房子垮了,供孩子读书又需要钱,是老婆鼓励他干的。他老婆一直在医院干护工,他老婆说,护工的活虽然脏点,却是靠劳动吃饭,不求人,反倒是别人来求我们。
他认同了老婆的话。他们夫妻俩把别人看来低贱至极的活,干出了尊贵。
比如说,他和老婆在医院里,都是最抢手的人物。月茹当初好奇,问他原因。老郑说,原因,没啥原因,就是干,认真干。有些长年卧床不起的病人,请了护工,一样的长褥疮,屁股下烂得不成样子。为啥?没认真做、认真洗、认真擦。只要是他们夫妻俩接的活,要不了十天半月,那疮肯定结痂,肯定好。时间一久,这结痂的疤也就成了招牌。
但老郑说,他和老婆也有自己的原则。在医院里接活,怎么干都可以,就是不出院门,不去家里照顾病人。月茹问为啥,老郑说,怕出事。出了门去,受气了被欺负了,公司不负责,吃了亏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月茹便沉默了。知道在骨子里,他们这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是如此弱小,如此卑微,只能如蚂蚁般蜷缩在洞里,生怕一出洞门就被人踩死。
老郑说,大姐你放心,只要有我,你男人的身上就是清清爽爽的,绝不会出啥问题。要是天热了,他还在这里,我就来给他擦两遍,不多收你的钱,力气活,累不死人的。
月茹便呆呆地愣在那里,几乎没听清他后面的话。直到老郑打好水,掀开被子,她站起来,走出病房。
八
他的精神渐渐好起来了,可精神好了,话仍然少。不知是无从说起,还是眼睛看不见了,障碍了嘴巴说话。她的话自然更少,就像演着哑剧,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实在要说时,仅有几个简单的音节出来:来,拿着,吃药,吃饭……他服从着,仿佛一只谨慎的宠物。这一来倒产生了一种效果,晃眼看去,以为他们是多年来风雨同舟的老夫妻,默契得已互为彼此。
仅有一次。那天她大概是真累了,坐在椅子上就睡了过去,头自然而然伏在了病床边上。睡梦中她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在梦境里扰来扰去。她醒过来,发现一只手臂正架在眼前,正迟疑着要收回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来,一射射去了窗户前。
立在窗前,她的背一起一伏拍打着空气。
直到护士进来说该吃药了,她才转过身来,没事人一般,倒水,拿药,再找到他的嘴,倒进去。
护士走后,空气重新发出声,浪一般,又有些稠,拍不成波涛,一下一下,冒着酒杯大的气泡。
刚才,他说,小心的、道歉的口气。
他转向她。她正立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刚才,他说,已换了语气,情绪里有了色彩:刚才,我看见一只蚊子飞到你脸上来了,想赶走它,所以……
你看见?她说。
是啊,我看见。他嘴上强硬,精力却有些不济,靠到床头。
你就扯淡嘛你。她板下脸来,觉得他的话不值一提。
他把头向后靠去,面向天花板,眼睛如两只苍蝇一般胡乱飞着,说,真的,你不信?不信你摸摸你的嘴边,左下角,那里不是有只蚊子吗?那蚊子还长毛,只长了一根,用不了多久,还得为它剪毛。
她的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嘴角,扑哧一声笑了。她嘴的左下角长了一颗黑痣,形状大小确如一只蚊子,那痣的正中央长了一根粗毛,曾经,他多少次为她剪去,又长,剪去,又长……
都这样了,还耍嘴皮子。她说。
空气突然就变清了,发亮了,淙淙地流,仿佛青石板上的溪水。
她坐下来,气息温柔。若干天来失明的日子,他已经学会了用耳朵代替眼睛。从气息,他判断出她已经变软,升温,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勇气也随之大增。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畏惧退缩的男人。
听她拿起一只苹果,嚓嚓嚓发出削苹果的声音,他说,李子?我不吃苹果,我要吃李子。
她不理他,埋头削她的苹果。
他闭着眼,面向天花板:唉,算了,我给你讲个李子的故事吧。
他的脸上开始出现难得的暖色。
你知道,我最爱吃李子了,除了李子,啥水果我都不爱吃。但小时候没钱,又想吃李子,怎么办?等李子上市时,我就去尝,装成要买的样子,一家家尝,尝完了,皱一下眉头,说,嗯,有些酸,走了。这一路下来,从街头尝到街尾,一分钱没花,饱了,饭也不用吃了。为了让人相信,我还带几个兄弟伙,让他们也尝,尝完了问他们酸不酸,没一个说不酸的,这一来,不光我吃,兄弟们也吃了个饱……
她不说话,嘴角向上扬着,慢慢削她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