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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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麦熟(1)

开了春,风一吹,雨一润,青青的麦苗绿得山坡上爽眼爽心。转眼间,第一缕夏风带着热辣辣的气息从山岭上走过,麦子就抽穗了。麦穗渐渐饱满起来,布谷鸟一叫,林中就不时飞出一些麻雀,像一串疾速的雨点,轰的一声落到了麦地里,啄食金黄的麦粒。人从麦地边走过,一吆喝,麻雀们又轰的一片飞起来,天空中布满了喳喳喳喳的声音。

有人家就把穿过不要了的旧衣服从柜子里寻出来,从墙角拖出弯刀,到屋后的山林中砍下几根枝条,用草绳捆扎成十字形,将旧衣服套上去,就拿到了田里。

一走到田边,麦子中扑棱棱飞起一片麻雀。人们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金黄麦粒,嘴里咒骂一声,将穿了衣服的枝条插进麦地中间。这时候,一阵一阵的风从山梁上吹过来了,那风带着初夏的气息,呼呼作响,随物赋形,把山梁上的草木吹得起起伏伏,转眼就把穿在枝条上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

人们在山道上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田中,觉得那麦地上穿了衣服的枝条比起人来实在还少了些什么。想了想,忽然一阵山风猛烈地吹过来,差点把人头顶的草帽卷到空中。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是说左看右看都不像稻草人呢,原来少了个头!急忙揭下草帽,稳稳地戴在那枝条上,又看了看,这才满意地走了。

稻草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就像人的头、手在麦地中动来动去,这一下,麻雀们再也不敢来了。它们从林中呼啦一片飞起,却不敢落到麦地中,只好不停地从一片麦地飞向另一片麦地,空中就像低低地移动着一片黑色的雨点。

小满家却没有插上稻草人,她男人在床上白天黑夜地呻吟着。小满原本经常是笑意盈盈的脸上,变得愁云密布。仅是呻吟还抵挡得去,最令小满痛苦的是男人一到夜晚就睡不着,睡不着的男人用一种尖刻的语言深深地刺着小满的心:

“我现在成了废人了,小满,你重新找个人嫁了吧?”

“小满,你别丢下我不管啊。”

“小满,我想过了,你还年轻,让你守活寡实在是我的罪过,听话,重新去嫁人吧。”

“你只要敢丢下我,我就去吃农药,死了干净……”

可怜小满白天要忙里忙外,伺候男人,晚上还被折磨得连觉也睡不成。起初的时候,男人脾气还好,言语间对小满也还比较温柔温和,随着身上痛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脾气就越发坏了。更可气的是,只要小满有一时片刻不在眼前,他就疑心小满出去干什么去了。他起不了床,尽不了男人的责任,便将满腹的怨气都撒到自己的妻子身上,只要一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他就立刻警觉起来:

“小满,小满,快点过来。”

“小满,给我揉一下背,哎哟,痛得很。”

夜里,有好多次,他试图鼓起一股劲,想要翻身骑到小满身上。小满心中又酸又疼,只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但任凭男人怎么呼哧呼哧地喘气,他那萎缩软塌的家伙就是强硬不起来,往往弄出了一身大汗,依然无法成功。

男人越是疲软,心中的妒火就越是强烈。进入不了小满的身体,他就用牙咬,用手揪,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咬牙切齿地凝到手上,狠狠地揪小满,仿佛体内那折磨人的火焰就在这牙与手的咬、揪和拧中得到了发泄。

每当男人拧得狠了,小满就一任泪水在脸上滚烫地流淌。许多个夜晚,她望着窗外缓缓在云层里穿行的月牙,心里撕裂般哭泣着……

见小满家麦地里麻雀们成群结队地起起落落,秋娃再也忍不住了。这天,他趁牛群在崖坡上吃草的时候,砍了几根枝条,扎成稻草人,插到了小满田里。正在麦地里忙碌的时候,小满从山道上过来了。看见秋娃,小满不觉一愣:“你怎么来了?”

秋娃看着才几个月不见就瘦得不成样子的小满,怔了一下,才答道:“趁牛在坡上吃草,我来扎个稻草人。再不扎,麻雀都帮你家把麦子收完了。”

小满苦笑了一下:“前几天就听说了,一直没时间过来看,今天才有空过来,谢谢你。”

“你男人他,好些没有?”

小满眼里掠过一丝阴云,她低下头,不让秋娃看见自己眼里涌上来的泪水:“好一些了,就是,还是起不来床。”

秋娃叹了一口气:“唉,慢慢来吧。”

他走上山道,又回头看了看地里那一大片金黄的麦子,说:“就要割麦子了,到时候我来帮你割吧。”小满点点头。

“那我走了,该去崖上把牛吆回家了。”

看着秋娃从坡上绕到崖上的身影,小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没到夏至呢,山梁上就响起了今年的第一记雷声。一连几天,一大坨一大坨漆黑的乌云在头顶翻滚着,到夜里,山梁那边不停地扯着闪电。家家户户都慌了神,把准备好了的镰刀、打谷机都放在了屋檐下,只等天一放晴,立刻就出来抢割麦子。

第五天下午,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放射出了万道金光。快快黄在山林间一掠而过,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向山下飞去。

小满手里捏了镰刀,提了水壶,来到自家地里的时候,却看见秋娃已经割完了一垄麦子。

坡地上都是弯腰割麦子的人。割了麦,得马上脱粒,然后把地腾出来,把玉米点下去。小满家的麦地前不挨后不傍地处在崖后的一块山坡上。站在地里,村子里的风光都清清楚楚地收在眼底。秋娃弯着腰杆,只管嗖嗖嗖往前割着,麦子们一片片地倒下去。

小满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话,咬牙割着,两个人怀着各自的心事,到黄昏,一坡麦子已经割完了大半。月亮升起在树梢上时,秋娃瞅了一眼旁边麦垄里也正弯腰割麦的小满,问道:“你出来割麦,家里哪个照顾强娃呢?”小满放下一拢麦子,将镰刀交到左手,直起腰来,拢了拢头发,望着天边那弯月亮,半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有啥子办法呢,地头的活路不等人。他呀,得了那个病,比祖先人还难伺候。”

秋娃本来想问小满她男人情况怎么样的,村里一直在传言说男人自从卧床后,对小满经常是骂声不绝。小满这样一说,倒把秋娃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儿,秋娃才又说道:“也难为你了。”

小满看了一眼秋娃,却笑了起来:“当初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再怎么着,日子总得过下去吧?对不?慢慢熬吧。”

小满又问道:“秋娃,你爸现在如何了?”

一提到父亲,秋娃心里立刻变得沉重了。自从在工地上出事以来,他爸已经在床上整整瘫痪好几年了。这些年来,秋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母亲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几年来,他从一个少年长成了身强力壮的青年,当初一起读书的那些同班同学们如今有的大学毕业,有的当了老板,再不济的,也都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而自己呢?都二十多岁了还困在这山村里放牛,每天夜里都要听着父亲那凄楚的呻吟声……

他想着想着,心底一阵酸楚涌上眼眶,急忙用手背擦拭了一下。

看着秋娃抬起手在眼角边擦拭,小满心里明白了几分,也就不再问下去,又低下头,默默地割起麦子来。

这一大片麦子终于割完时,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山地里的人们早已经回家去了,四下里只有虫子在草丛中长长短短地叫着。

秋娃弯下腰去,正准备捆麦子呢,小满走到麦垄尽头,从壶里倒了一碗水,喊道:“秋娃,喝口水。”秋娃摇摇头:“你先喝吧。”又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周围的云层,说道:“天有不测风云,莫看现在天好,说不定等会儿风一吹,就又不行了,还是抓紧把麦子背回去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