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晚唱
21963800000020

第20章 鹰之死

怀远是个位于山边的川西小镇。这地方出藤编,出美女(多年前,街巷里颇多味道甜美质地清冽的水井),也出猎人。我朋友土豆,从十多岁起,农闲时就扛了一杆与自己个头一样高的细长砂枪,一人一狗一鹰,跟着父辈们在怀远、西山、万家一带丘野浅山间出没。这个故事,就是他讲的——

打猎的,需要在天上长着一双眼睛,这眼睛指的就是鹰。我们怀远这里,猎鹰用的一般都是大山里逮的老鹰。也有用鹞子的,叫小鹰,只能捉麻雀。要捉野兔,得用老鹰。秋日里,天高云淡,田里的庄稼进了仓,靠着浅山的那一处处洼地里,半人多高的野草也黄了,早晚在风中呼呼起伏。

野兔们就藏在那草丛深处。选个爽朗天气,父辈们肩上架了戴着帽子的猎鹰,到了山边,我先绕到山坡,猛地飞跑下来惊起野兔。野兔们被惊出以后,没命地逃窜。这时候,负责架鹰的人一把扯去鹰帽,鹰便直逸上天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半空中一颗黑色的子弹坠射下来,双翅一剪,两爪一扣,野兔还没有反应过来,已一命呜呼。

我那时最大的盼望就是拥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猎鹰。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冬天,我在万家马家坪的山林里捉到了一只刚刚成年的鹰。那鹰漂亮极了,一身铁黑色的羽毛,嘴尖锐而弯曲,带有利钩的趾爪苍劲有力,更令人动心的是,它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凛凛光芒。

要把一只自由翱翔在天上的老鹰变成训练有素指东打东指西打西的猎鹰,得熬。我叔叔见了,直摇头,说你把它放了吧,它是熬不成猎鹰的,这样的鹰,宁死也不愿被人驱使。我那时年轻气盛,不服气,就向别人讨教了法子,开始熬鹰。

我用铁链牢牢拴住了鹰的双腿,将它捆绑在院子里的一根木柱上。从落入我手里的那一刻起,这只鹰就没有停止过挣扎,此刻,它愤怒地直视着我,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悲愤苍凉的唳啸,两只苍劲的鹰爪左冲右突,不停抓挠,铁链被抖得哗哗直响。

熬鹰,不但鹰不能进食睡觉,人也不能睡觉,更不能换人,不然就前功尽弃。

第一天,我在它面前摆下兔肉和清水,却计算好距离,让它刚好差一点就够着食物。我心里估摸着,三天,最多三天,它就得乖乖地在我手里败下阵来。不出我所料,第一天夜里,这只年轻的鹰不停地扑棱,它对于食物不屑一顾,却也不向我发起攻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奔跑,然后昂起头来,向着夜空张开双翅,但一次次都被铁链拽回,重重摔倒在地。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夜里满天繁星,星星们沉默地在天上注视着这人间一人一鹰的举动。我心里隐隐有些迷惘,就又在院子里牵了两盏与两百瓦的灯,四盏灯,照得像白昼一样亮。

第三天,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脑中像有无数马蜂被捅了蜂窝。我仍然坚持着,啃了一块馒头,喝了几口水,努力鼓大了眼睛和它对视着。但令我沮丧的是,这只鹰骄傲极了,它的眼睛连余光都没有给我。我渐渐变得气急败坏,发誓一定要让这只骄傲的鹰臣服。黄昏时分,这只腹内空空如也接连扑棱了五十多个小时的鹰终于一头栽在地上。我注视着它,它一动不动,就那么趴在那里,像一块静默的铁。我找了一根树枝,试着去翻动它,它没有反应。我顿了顿,怕它就这样死去,就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鹰一旦攻击起人来,非常凶狠),没想到我刚一挨近它,就忽然被一阵巨大的黑风笼罩。那一股黑风扑面带给我热辣辣的死亡气息。我大惊,急忙蹲下身,双手抱头,只感觉手背上一阵撕痛,然后就听见了一阵像锯木般的喘息。我往左边一个翻滚,狼狈万分地站起来,只见灯光下那只鹰蹲在地上,羽毛凌乱,一双鹰眼冷冷地盯着我。

整个夜晚漫长而又寂静。我没有去包扎,我甚至已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我搬了把椅子,恍惚地坐在它对面。那晚的月亮特别好,皎洁,清冷,似乎下着轻霜。黎明时分,我在迷迷糊糊中猛然被一声凄厉的尖啸惊醒。我睁开眼,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霞光染红了东方的天际,天边,一个黑点飘来飘去,那是另一只鹰!

它也看见了那一只自由翱翔的鹰,猛地扑立起来,眼里闪动惊喜、向往、悲愤、惆怅,种种光芒交织在一起。蓦地,它一振双翅,金黄的晨曦中,它冠顶上羽毛根根倒竖,一声惊裂长空的啸叫从它丹田间迫击出来,撕扯在天地间,荡出嗡嗡的回声。然后它猛地扭转头来,不停地用喙去啄击铁链,啪!啪!啪……鲜血从鹰喙边一点点滴下来,它不停地啄,啄,直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我终于没能驯服这颗自由的灵魂。那个晴朗的冬日上午,它死的时候,嘴边满是黑硬的血痂,眼里倒映着怀远上空的蓝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