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贽投下的重磅炸弹,硝烟弥漫之后,一片火光冲天。
聂风强烈地感觉到它的震撼力。
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吴总编,也认为后头有好戏可看。他叮嘱聂风不要着急,静观K大的形势发生逆转,然后,再找准独家报道的切入点。
“肯定会有轰动的结果。”老报头说,“中国学术界的痼疾,也该触动一下了。”
“按照您老的指示,我时刻准备着,揭开白色巨塔的黑幕。”
聂风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而,事态的进展却完全出乎意料。
不仅是执拗狷介的余贽教授,连这两位无冕之王都低估了魏功德校长的能量。
实际上,就在余贽四处发难时,在魏功德的操纵下,校方暗度陈仓,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应对的准备。
11月26日,在博世楼第二十八层的2814大会议室,召开了K大学术委员会临时会议。
出席会议的有二十九位委员。余贽缺席,他虽然是学术委员会委员,但未获通知。
K大的学术委员会由校内主要学科学术带头人和院系部门的负责人组成,共有三十三人。学术委员会的主要职责为审议学科、专业的设置,审议教学及科学研究计划,评定教学和科研成果,审定学校科研管理制度,评议拟引进的重要拔尖人才,推荐国内外重要学术组织的任职人选等学术事项,也审议校长提交审议的其他学术事项。这是学校的最高学术审议机构,对学校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学术事项拥有审议决定权。按照规定,学术委员会委员由多种形式推荐,校务会议审核,校长聘任。K大的学术委员会主任由魏功德校长亲自兼任,学术委员会设两位副主任,由党委书记李骏和常务副校长庞明聪担任。
会议室里垂着浅湖色窗帘,严肃庄重的气氛中,透着一丝隐秘。正面的一堵白色幕布上,显示出红色“K大学术委员会年终特别会议”字样。
二十九位委员正襟危坐在椭圆形橡木长桌周围。其中有院系的领导、学科的资深教授,也有学术骨干新秀。四五十岁的人居多。年轻的面孔中有汤小娥教授、葛幼军副教授。钱笑天生前也是学术委员会委员,他的位置如今成了空缺。
长桌的中央摆着几盆一品红盆栽。秘书处的工作人员,端坐后面的一排沙发椅上。
在每位委员面前摆着烟灰缸、矿泉水和橙色湿毛巾。另有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是秘书处准备的会议资料。
庞明聪受魏功德主任委托主持会议。他穿着铁灰色三套件西服,系一条棕色碎花领带,态度不温不火,沉稳持重。
“各位委员好,魏校长正在省上参加科技顾问团的咨询会。我受魏功德主任的委托,主持今天的学术委员会会议。党委书记李骏副主任在外地出差,也来不了今天的会。据秘书处统计,今天到会的委员总共二十九人,符合二分之一以上的法定人数。”
庞明聪环顾全场,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作开场白,然后解释了举行这次学术委员会会议的目的,是审议余贽教授对魏功德校长的“剽窃”指控。在座的委员听得很专注,都不苟言笑,会场气氛显得有点拘谨。
“由学术委员会开会来审议学术委员会主任的清白,这本身就有点滑稽。”庞明聪说了句戏言,会场里掀起一阵笑声,使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但这就是我们K大的事实,这当然要归功于余贽教授咯!”庞明聪话锋一转,用巧妙的措辞谴责了余贽教授对魏功德的发难,“所以说,大家今天的审议,关系着K大的名誉和魏功德校长的清白。”
庞明聪先声夺人,轻易地就掌握了会场的主控权。
接着,他郑重地传达了省上领导的话。
“省里也非常重视这个事件。省上领导指示说,魏功德校长不同于普通人,是著名经济学家,也是省上树立的先进典型。这件事一定要从大局出发,实事求是,讲原则,讲政治。”
这个指示非常原则,怎么“从大局出发,实事求是”,什么叫“讲原则,讲政治”?这就需要大家领会了。
有委员问:“这位省上领导是谁?”
庞明聪说出一个颇有分量的名字:“分管教科文卫的林浩副省长。”
会议的第二个议程,由学术委员会秘书作情况调查介绍。
“为了得出公平的结论,学术委员会请了全国十二位顶级的经济学专家,对魏功德教授的《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和柳大凯的原著《新经济学原理》进行了比较鉴定,有九位专家反馈了意见,各位请看文件夹。”
大家打开面前的蓝色文件夹,浏览起来。
“九位专家的一致意见,是魏功德教授的《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不存在剽窃问题。”
全场掠过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交头接耳。这个圆满的结论似乎在多数与会者意料之中。
学术委员会秘书当场念了几位专家的鉴定意见书。这些人物都是全国一流名牌高校的权威经济学家,他们的鉴定意见,显然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汤小娥注意到了,几份鉴定意见全部是传真复印件,也即是以最快的速度反馈回来的材料。但从操作方式讲,又是符合程序的。在每份材料后面,都有提供意见的经济学家的亲笔签名。
接着是委员们讨论。
发言者都表示赞成专家们的鉴定。
但是,汤小娥教授提出了异议。
“首先我要申明,魏校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经济学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我仔细看过余贽教授材料里列出的段落,两本书确实有雷同的地方,这毕竟是事实。问题在于,我们应该如何界定这种雷同的性质?北京经济学界几位专家的鉴定意见,自然是权威的。但我认为,这否定不了余贽教授指出的事实。”
坐在庞明聪旁边的一个胖委员,对汤小娥的发言做出了反驳。这位胖子名叫郑有光,穿着棕色皮外套,是位政治经济学教授、政治学院的副院长,口才极好。据说他很快会提升为政治学院的院长。
“剽窃的界定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这并不是今天的议题。大家都知道,现在对编写教材的要求本身就比较宽容,许多资料都是通用的。这是学界默认的规则,要叫‘潜规则’也可以。魏校长《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的观点,与柳大凯的英文原著《新经济学原理》有部分雷同,这并不足为奇。也许是借鉴,也许是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嘛!需要在这里指出的是,余贽教授与魏功德校长素有积怨,他曾无端地怀疑魏校长阻止他出国讲学,打压他的论文评奖。所以这次他抓住了魏功德教授《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的某些细节,借题发挥,公开指责魏校长‘剽窃’,是‘学术大盗’。这已演变成了人身攻击,显然带有个人目的。这样的歪风,我们绝不能够姑息纵容。否则我们K大将会一片混乱,永无宁日!”
有人支持他的发言:“余贽教授的做法,是有点过分了。这个老先生恐怕是太寂寞了,总爱哗众取宠,有点唯恐天下不乱……”
会场里又是一阵笑声。
葛幼军沉默。
最后举手表决。一票反对(汤小娥教授),两票弃权(包括葛幼军),二十六票赞成。学术委员会会议通过了九位专家的鉴定意见。
庞明聪宣布:“根据学术委员会议事规则,采用举手或者无记名投票方式表决时,参会委员中有三分之二以上赞成,表决有效。”
学术委员会决议:魏功德教授的《发展经济学原理》不存在剽窃。只有部分章节内容与《新经济学原理》一书存在雷同,属于叙述不够严谨。
散会。委员们从大会议室鱼贯而出。
在走廊上,汤小娥教授问葛幼军说:“葛教授,你怎么没投魏校长一票?”
葛幼军坦诚地一笑:“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守候在大会议室外的冯辉,听说会议结果,愤愤然,从嘴里蹦出一句北岛的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走出博世楼。回头望着这座白色大厦,冯辉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
真想不到魏功德竟然可以一手遮天。在他的后面,一定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操控着。
他觉得博世楼就像一座高耸云端的堡垒,那耀眼的玻璃穹顶睥睨着他,自己变得像沙粒一样渺小……
半个小时后,聂风得知了会议结果。冯辉在电话里告诉聂风,学校请了国内十二位有名望的经济学家出面,给魏功德打包票。
“专家们的意见,应该有一定权威性吧!”
“谁不知道,那都是魏功德的关系网!”冯辉愤愤地说。他告诉聂风,这些鉴定专家的名单,都是魏功德提供的。某某某是魏的老师,某某某是魏的学友,某某某是魏的师兄弟,某某某是魏聘请的客座教授……
聂风搁下电话,颇有感想。
马宁和他的“后台”余贽教授浮出水面,向魏功德公开发难,等于潜水艇变成了导弹驱逐舰。他们向敌方发起明火攻击,火力虽猛,但难以奏效。这师生俩也许没有料到,他们面对的魏功德是一艘超级航空母舰。这个中国大学校长的巨无霸,不仅拥有核动力和威力无比的歼击机群,四周还有庞大的护卫舰队。
这是一场实力不均等的对抗。魏功德动用了手中掌握的所有行政资源和政治关系,翻云覆雨,上下其手,让一介书生教授余贽无可奈何。对余贽而言,这是良知和权力的碰撞。在魏功德的势力范围内,它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2
省政府宽敞的会议室。
省科技顾问团咨询会正在进行。
会议由林浩副省长主持。讨论的议题是:全省中长期科技发展规划战略研究思路。围坐在大圆会议桌的二十多位专家发了言。林浩是位学者型高官,为人儒雅谦和,在知识阶层中人缘和口碑都很好。
魏功德坐在林浩左侧。在咨询会进行中,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庞明聪打来的电话。
“魏校长吗?已经搞定了!”
“哦,好。辛苦大家了。”魏功德压低声音说。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咨询会结束时,魏功德对林浩耳语:“K大学术委员会上午做出了决定,《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不存在剽窃。”
“哦,好消息。我也就放心了。”
林浩宽慰了他几句。
魏功德也做了个姿态,表示自己写书时也有考虑不周之处,让人钻了空子。他也对林浩的支持深为感谢。
“你这面旗子不能倒哦!”林浩说得意味深长。
林浩与K大有很深的缘分。K大既是他的母校,也是他仕途腾飞的发祥地。他20世纪60年代初进入K大政治经济系,毕业后即留校任教。后来考取了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研究生,获经济学硕士学位。回K大后历任经济学副教授、教授、系主任……他的官运亨通,后来一路升迁到副省长高位。校长继任者魏功德是他就读政治经济系时的学弟。
这时,秘书过来,恭敬地说:“林副省长,午宴都安排好了,在鸿宾楼。”
“我们一会儿就下来。”
秘书退下。
待会议室只剩他们两人时,魏功德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串铜钥匙,递给林浩。
“欧陆别墅已经交付使用了。”魏功德说,“这是位置最好的一栋,A12东座,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草坪。”
林浩把钥匙揣进口袋,露出满意的微笑。
“让你费心了。”
“哪里,小意思。”
两人步出会议室。
魏功德提出要对余贽采取措施,解聘他的教授职务。
“不然的话,不足以服众。”他咬咬牙说。
林浩副省长微笑,瞅了他一眼说:“宽容点有好处。不要让人觉得你魏功德气量狭小哦。”
3
《西部阳光》编辑部。总编辑办公室。
聂风叩门进来。
“吴总,您找我?”
“对,有你的采访任务。”
老报头身穿讲究的西服背心,衬衣的领尖带纽扣。手里的雪茄冒着袅袅青烟。
他安排聂风采访西部汽车博览会。这是西部首次举办的大规模汽车展示会,地点在沙湾路国际会展中心。有近百家汽车生产厂家、经销商参会,近两百辆中外名车参展。
“博览会只举办四天时间,你写篇综述就行了,再拍一组靓车照片,下期发。”
“有什么亮点吗?”聂风问。
“亮点?当然有。”老报头笑道,“有一百名层层筛选出来的汽车形象小姐,是大会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香车美人啊!照片一定抢眼球。”
“K大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吴总编随意问起K大事态的发展。
“学术委员会昨天做出鉴定,魏功德的书不存在剽窃。”
“这个魏功德不简单,的确是一个人物哦。”吴总编说了一句。
“没有想到魏功德最后一点事都没有。”聂风似不甘心,“闹得满城风雨的剽窃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也许这位魏功德校长真的是清白的呢……”吴总编说得挺认真的。
“我总觉得,钱笑天跳楼自杀的事,不那么简单。”聂风喃喃地说。
“大胆怀疑,小心求证嘛。”从老报头口中漏出一句胡适的名言。
“还有马宁的死,怎么这么巧……”聂风似乎在考虑什么,“抑郁症患者的归宿一定是跳楼吗?”
他总觉得有第三只眼睛,看见了他没有看到的东西。这是一个职业记者的直觉告诉他的。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又说不准。就像峨眉山顶的佛光,依稀朦胧而又清晰可见……
“还有一个细节,”他对老报头说,“钱笑天跳楼前,曾经找葛幼军要过一个黑客软件。我一直没有弄明白,这其中究竟包含着什么信息。”
聂风分析说,按照逻辑,钱笑天最大的可能是去“黑”那个披露他的剽窃丑闻的网站,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只有三种解释:一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就出事了;二是真的是给某个学生要的(在自己陷入丑闻困境时,还有闲暇替学生搞软件吗?);三是他得到这个“紫薇剑”软件,另有用途。
那会是什么用途呢?
吴总编叫他暂时放一放K大的报道,先写西部汽车博览会的专题。
“K大那五万元广告费,你不想要啦?”聂风激老总。
“无所谓。”
“骆丹说了,他们庞副校长说,《西部阳光》的五万元广告照做。”
“有什么条件吗?”
“据说是无条件。”聂风说。
“你信吗?”
“信。”聂风,“无非是叫咱们《西部阳光》正面报道,不提剽窃丑闻吧。”
“不管他的。你趁机调查。”吴总编指示。
“Yes sir!”聂风行举手礼。
4
西部汽车博览会盛况空前。为期四天的展览,接待观展人数二十多万人,现场成交额达四千余万元。S市的人很会享受生活,也很时尚。市民们争先抢购私家轿车,尤其是五六万元人民币以下的小排量车,成了老百姓的首选。难怪两年之后,这座休闲之都的私家车拥有量,据说一跃而居于全国前列。汽车博览会上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尤其是汽车美女如云,“谋杀”了记者和观众大量的菲林。
就在汽车博览会的最后一天,聂风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那个神秘女士再次出现了!
聂风清晰地记得她的声音,话语轻柔,带点伤感。就是在空瓶子酒吧打电话的那个女子。她在电话里约聂风,当天晚上8点在山川酒廊见面。
山川酒廊位于芳邻路路口,是一家苏格兰风格的酒吧。
聂风准时前往赴约。芳邻路是S市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整条芳邻路上酒吧林立,喧声起伏,灯火辉煌。他在路旁架好自行车,然后拉开一扇镶花玻璃门,朝里面望了望。酒廊里笼罩着一抹温馨的红光。一律的深色小木桌、红底方格条纹桌布、皮背圆木椅。古朴中透着一种明快活泼。空中吊着四盏花形罩大吊灯。
在临窗的一张小木桌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女郎。她抬起明眸瞅了一眼聂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凭直觉,聂风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你好!我是《西部阳光》的聂风。”
那女孩朝他点点头:“你好,我是钱小曼。”
聂风在她对面的椅子落座。这时他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有些面熟。
对方看出了他目光里的惊奇,笑了笑说:“我们曾经见过面。”
聂风恍悟:她就是上次在空瓶子酒吧里的蓝衣女郎。此刻她穿一身兔灰色羊毛衫,戴顶米色毛线帽,很漂亮,一头黑发像瀑布般垂在肩上。看上去她只有二十二三岁,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钱小曼自我介绍是钱笑天的妹妹,在一家少儿出版社做编辑。这又给聂风一个意外。
“那天钱笑天的追悼会,怎么没有看见你?”
“假惺惺的追悼会!学校完全是在作秀。我不想看那些嘴脸。”
穿黄工装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殷勤地问:“先生,要点什么?”
聂风:“来杯摩卡咖啡。”
“不好意思,我们不卖咖啡。”
“哦,来瓶嘉士伯吧。”
他指了指钱小曼面前的啤酒瓶。不一会儿,女服务生送上一瓶嘉士伯,开启瓶盖,摆在聂风面前。聂风握着酒瓶,喝了一口。
“口感不错。”他说。
钱小曼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摩尔烟。她的动作优雅。聂风如果绅士一点,应该马上打打火机,给她点火。但聂风不抽烟,而且对漂亮女孩抽烟有种天然的可惜感。
“你不应该抽烟的。”他嘴里冒出一句。
他本想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应该抽烟的”,但前半句省略了。
“哦,我是抽着玩的。”
钱小曼的手在唇边停下来,随即把摩尔轻轻搁在桌前。
聂风莞尔一笑。他喜欢听话的女孩。
交谈中,钱小曼流露出对聂风明显的好感。
“在空瓶子酒吧第一次看见你时,我还以为看错了人。”
“看成谁了?”
“你和一个香港影星特别像。”
“是吗?”
“就是,像古天乐。”
“我不是古天乐,我是聂风。”聂风的口气颇自豪。
“真的,像极了!”
“哦,我有那么黑吗?”聂风摸摸脸颊,傻笑。
“帅!”钱小曼两眼含媚。
聂风经常被人认错,尤其是遇到那些小女孩追星族时,更是如此。他已习以为常。
酒廊的音乐很抒情,略有点忧伤。带着磁性的男中音,像是在演绎爱尔兰摇滚乐队U2主唱波诺的《我感受到爱》,听起来让人沉醉。
我有一个爱人
一个不同一般的爱人
她有着灵魂,灵魂,灵魂
美丽的灵魂
……
有一个问题让聂风一直纳闷。他问钱小曼:“那一次你哥为什么会爽约?”
钱小曼给聂风透露了其中的玄机。
她说,那天钱笑天有意安排她到酒吧,是为了观察聂风的。他告诉钱小曼,如果聂风准时到酒吧,就说明他有诚意。(钱小曼说:“那天你是提前十五分钟到的。”)如果聂风在酒吧空等一小时,说明他这人信得过;如果聂风能空等两小时,那这个人就完全可以信赖。(钱小曼说:“那天你整整等了两个小时。”)
聂风恍然。这证明了钱笑天是一个心思非常缜密的人,考虑问题周全,行事谨慎,而且有点多疑。
经过此番考验,看来他确定了对自己的信任。但是,他要告诉聂风什么呢?或者他可能有什么托付吗?可惜的是斯人已不能开口说话……这多少让他有些怅然若失。
聂风思忖着。
波诺寥落苍凉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钱小曼的表情,也像在沉思。
聂风试探着问她:“你哥后来有什么话交代吗?”
“没有。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发生了跳楼的悲剧。”
她的话有些沉重。
聂风感到失望。
钱小曼好像看出了他的情绪。
她告诉聂风:“不过,我哥死前曾经寄了一个邮件给我。里面有一盒录音带,上面录了一首曲子。还有一个软盘,上面有个奇怪的文件,加了密的,很难打开。”
“哦!录音带里录的是什么曲子?”
“一首歌曲,名字叫《黑色星期天》。”
“《黑色星期天》?”
聂风听见这个歌名,有点惊奇。
“对,这是一首‘死亡音乐’。据说许多听了这首曲子的人,后来都死于非命……”
聂风是第一次听说,将信将疑。
“这个曲子在网上很流行。”钱小曼说,“前不久南方G省一所理工大学发生系列自杀事件,十天之内有四个人相继跳楼自杀。”
“我听说过这件事。”
这件事,聂风听姐姐聂晴说过。
“据说自杀者死前都听过这首《黑色星期天》。”
“确实吗?”聂风大为震惊。
“是我一个好朋友说的。”钱小曼点头。
“消息确实吧?”聂风仍然半信半疑。
钱小曼递给他一张剪报的复印件。
上面果然载有这条消息。
标题——
“死亡音乐”偷袭G省理工大学 四学生听后相继跳楼自杀
聂风瞟了一下剪报复印件的文章——
本报独家报道,近段时间以来,一种号称让人听了就想自杀的“死亡音乐”逐渐在高校流行。据说这种音乐可以唤起某些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不良情绪,产生自杀的念头。G省理工大学短短十天内有四个学生相继跳楼自杀。据该校同学反映,跳楼的四人自杀前都曾经听过一首名叫《黑色星期天》的曲子。这起离奇的连环跳楼事件让所有人感到震惊……
5
“我是读心理学硕士的,我不信音乐可以杀人。”
聂风合上剪报复印件说。
“我哥就是听了这首曲子第二天跳楼的。”
钱小曼伤心地说。
“你有什么根据吗?”聂风非常认真地问她。
钱小曼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一盒她刚才说的录音带,递给聂风。
“这是我哥21日下午从邮局寄给我的。信封里还一个电脑软盘。”
钱小曼接着递过一个黄颜色软盘,贴纸上印有SONY标志。
钱笑天跳楼是10月22日,星期天的下午。录音磁带是21日下午从邮局寄出的。也许钱笑天当时已经决定了什么,或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向自己的妹妹传递一个重要信息……他要告诉她什么呢?不,也许不仅仅是信息。
聂风打量着手里的软盘,外形普通,是五六块钱就可以买到的那种。盒体选择黄色,也许有警示的意思。聂风的直觉告诉他里面绝对有重大内容。
“我哥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我收到他的邮件,只能给一个人看。”
“这个人是谁?”
钱小曼没有马上回答。她拿起桌前那支摩尔烟,习惯性地掏出打火机。又像蓦然意识到什么,朝聂风歉意地一笑。
“你抽吧。”聂风表示理解。
她摇摇头,把摩尔放回烟盒里,然后说:“就是你——《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
“哦,明白了。”
“你哥的这些举动。很像是预先就做了准备要自杀。”聂风沉吟道。
钱小曼却意外地说:“我总觉得我哥不是自杀,他是被一种人为的力量驱使着跳下楼的。”
“人为的力量?”聂风不解,“可是,据说警方调查过,现场有人亲眼看见你哥哥跳下去。”
“对。你看过高仓健主演的《追捕》吗?”
“看过碟子,一部很浪漫的日本推理影片。令人难忘。”聂风说。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就可以融化在蓝天里……”
钱小曼学着影片里唐塔的腔调,继续道:“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
聂风沉思。
“我事后找过目击者。”钱小曼说,“一个叫黄丽,是庞校长的司机。另一个是行政处的蒋干事。当时两人正在玻璃穹顶喝咖啡。”
据钱小曼复述,两人提供的现场情况如下——
星期天下午。一个人影在天台上徘徊。
“那人好像钱教授哦。”黄丽说。
他们看见一个穿褐色夹克衫的侧影,在楼顶边沿上走着。那人一边摆着手,嘴里还在说话,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
“就是钱教授。”蒋干事证实。
“他的情绪像有点不对头。”蒋干事说。
“不会吧。大知识分子嘛,总是多愁善感的。”黄丽说。
据蒋干事说,这时好像有音乐从天台外面传来,音乐的调子有些古怪。黄丽当时说了句:“好像是镇上的喇叭,这么响啊。”
“是啊。”蒋干事应声道,“就像跳神的音乐。”
“你看钱教授咋个咯?”
“啊,他在朝天台的边上跑!”蒋干事扭头望去,惊呼起来。
“就是……”黄丽应道。
钱笑天表情如痴如醉地在天台上奔跑。
“快喊住他!”蒋干事叫起来。
两人推开玻璃门,冲向天台。
在音乐声中,只见钱笑天翻过铜栏杆,纵身跃下天台。在他翻过铜栏杆后的一瞬间,转过头,朝他俩笑了一下。
……
“我问过,星期天玻璃穹顶一般都没有人。”钱小曼告诉聂风。
聂风眼睛亮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黄丽和蒋干事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对,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但是,他们怎么知道你哥会在那时上天台呢?”
“发生‘剽窃事件’后,我哥常去天台,我想他是去那里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哦。”
聂风想了想,问钱小曼:“这录音带的事,你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我只相信你。”
钱小曼说得很真诚,两眼脉脉地望着聂风。
聂风感到一股暖流从胸膛里升起。这是一位红颜的信任,也是一个死者的托付。他顿时产生了一种近于庄严的感觉。他说不出原因,也许是一份正义和使命感。
“我会调查清楚,还你哥一个清白。”
他向钱小曼保证。
钱小曼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酒廊里,波诺温柔的歌声继续回荡。这首《百万美元酒店》电影的主题曲,听起来柔情似水,如痴如梦。
她教会我如何歌唱
当眼前一片迷茫
她向我展示色彩
当我失去信仰
她给我希望
这是第一次
我感受到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