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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字塔顶

1

10月29日,星期天。钱笑天的小型追悼会,在北郊磨盘山殡仪馆举行。

悼念厅不大,但气氛肃穆。钱笑天的遗像挂在墙的正中。

微秃的额头、清秀的面颊,镀铬框架眼镜后的一对细长眼,露着自得的微笑。他在神采飞扬的时候总爱这样笑,潇洒之中透出几分矜持。但若仔细端详他的面容,会发现那紧抿着的薄嘴唇,似乎露出一抹淡淡的忧郁。

参加追悼会的约有一百人。除了死者家属和学校领导,来的大都是K大的师生。按照家属的意思,追悼仪式很简短。

身着丧服的麦雪华站在灵堂前,由两位女士搀扶着,双眸含泪,面容凄楚。

悼念厅右侧的前面,是一排向下延伸的石台阶。台阶的两侧栽着一人多高的芙蓉树,树冠上的粉色花朵已经凋谢,残卷的花瓣留下点点褐色。

魏功德校长出席了追悼会。他穿着藏青色西服,表情凝重,臂上系着黑绢花。从侧面看去,一双象眼有点微肿。向死者鞠躬哀悼时,他的表情深不可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钱笑天的死是痛惜的。那是壮士断臂之痛。有传言说,钱笑天跳楼自杀使魏功德非常震惊。接到钱笑天死讯的电话时,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对于钱笑天的死,他确实感到大为意外。

葛幼军身着铁灰色中山装,臂上那朵黑绢花,显得格外醒目。向死者默哀时,他的悲伤明显地写在脸上。

庞明聪穿一身黑色西服、白衬衣,系着黑色领带。他站在钱笑天的遗像前,深深地一鞠躬,表情如梦如痴。

钱笑天团队的人,包括他的助手秦蓁都到场吊唁。这些钱笑天昔日的哥们儿、K大经济学院的新秀们,脸上都流露出痛惜和失落。那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黯淡感觉。他们即将面对的,也许是“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秦蓁凝视着钱笑天的遗像时,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失态多少有些反常。按照常理,一个端庄贤淑的白领女士,在这种场合是不会轻易情绪失控的。

聂风与骆丹也参加了追悼会。秦蓁的举动引起了聂风的注意。

聂风想采访秦蓁。他跟近几步,说希望和秦蓁谈谈,但被她婉拒了。随后,秦蓁匆匆离开了现场。魏功德校长也提前离开了殡仪馆。

看见魏功德肥胖的身躯正走下前面的台阶,聂风追上去,问道:“魏校长,钱教授的死本来是不是可以避免?”

魏功德不理会,径自朝下走。

聂风再追上两步,魏功德的司机曾铠拦下了他。出手好像并不重,但像有一股风袭来,聂风一个趔趄。骆丹急忙扶住了聂风。聂风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好厉害的内功!”

这时,葛幼军从后面走下来。他的神情凝重而黯然。

聂风向他问起钱笑天的死因。

“葛教授,钱笑天跳楼是不是因为抑郁症?”

“钱笑天的确患有抑郁症。”葛幼军证实道,“他平日常说睡不好觉,有时情绪低落,有时又莫名亢奋,而且多疑……这次‘剽窃事件’显然对他的打击太大。”

两人沿着台阶逐级而下。

“不过,他不应该选择自杀的。大家都没有想到他会跳楼……”

葛幼军叹了一口气。话中似乎有忏悔之意。

聂风的脑海里倏然闪过“刘庆”两字。

面前的这个人,会是在网上论坛与自己交流的那家伙吗?像又不像。如果他真是“刘庆”,铲除了竞争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应该非常高兴。当然,这种情绪他是不会在吊唁场合流露的……

“你最后见到钱笑天,是什么时候?”聂风问他。

“大约是他出事前一个礼拜,嗯,是星期一下午。他来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

“他当时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没有。”葛幼军像是在回忆说,“他这个人自尊心特别强,我没有提网上帖子的事。他说这段时间学校让他休假,无聊至极,闲得都快发霉了。我说,那你找点乐子嘛。他说,没事就上网玩游戏。还问我黑客技术有什么窍门没有。”

“黑客的窍门?”聂风不解。

“是的,我说‘你也对黑客有兴趣啦?’,他答‘有个学生向我请教’。”

葛幼军是个计算机高手,事后给了钱笑天一个名叫“紫薇剑”的黑客软件拷贝。

他告诉聂风:“我当时还闪过一个奇怪念头:这家伙不是要去黑那个‘西部财经论坛’网站吧!”

“这倒符合逻辑。”聂风说。

“不过,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事后那些天的‘西部财经论坛’网安然无恙。”

“那黑客软件管用吗?”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葛幼军自豪地说,“去年黑客把美国一家官网给黑了,用的就是‘紫薇剑’!”

“噢……”

聂风感到一震。

2

当天下午。聂风单枪匹马闯进K大新校区。

他是从城西金沙汽车站搭班车赶到西关镇,然后径直进校的。假日的校园里一派宁静悠闲的景象。一群男生在篮球场上打球。三三两两的年轻学子从图书馆出来。

聂风穿过大门,走近宏伟的白色大厦。

在西侧裙楼的草坪前,他驻足了片刻,陷于沉思。紧挨着草坪边缘钱笑天坠楼的地方,那摊殷红色的血已看不见任何痕迹,只有几片被人遗忘的枯叶散落在水泥地上,仿佛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聂风叹息了一声,然后快步走进博世楼。

也许是星期天的缘故,大楼里空荡荡的。他乘电梯悄悄上到博世楼的塔顶。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座玻璃塔顶。电梯只通到第二十八层。沿着一个古铜色金属雕花装饰的旋转扶梯,便登上了塔顶。环顾四周,是别致的吧台、高档咖啡座、发财树、白色立式空调柜,在一个实木书柜里摆满了各种杂志。塔顶的地上全部铺着深绿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感到这里是一个五星级的空间,一个权贵和要人的小憩之地。

再仰头往上看,塔顶精美的框架结构、亮丽的彩色玻璃,华丽庄严,美轮美奂。在塔顶的最尖端是一个金色玻璃穹顶,透着天光,显得辉煌耀眼。

聂风顿时真有一点潜入埃及金字塔的感觉。庄严之中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又有点紧张不安。他仿佛觉得,那个法老的幽灵就在身后徘徊。

聂风的目的,是想勘察钱笑天跳楼的天台现场。出事那天是10月22日,也是一个星期天。如今刚好过去一星期。

塔顶玻璃墙的外面,就是博世楼的天台,也即第二十八层楼的屋顶。从里面望去,在天台的四周,围着半人多高的铜栏杆。倚着墙脚处,安装着一排银灰色方形簇灯,大约是晚上用来照亮金字塔顶的。在方形簇灯的四周,栽着修剪整齐的绿色植物。一扇玻璃门上贴着红蓝两色的塑料彩条。墙内贴着“禁止烟火”标志,旁边嵌着红色消防器。

聂风轻轻推开玻璃门,走到天台上。

没有太阳。下午的天空灰蒙蒙的。眺望远处,在光影朦胧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西关镇房屋的轮廓。从那个方向隐约传来市井小镇的喧嚷。聂风寻到天台西南角的一个位置,端详着铜栏杆下灰色护墙上的几处擦痕。钱笑天应该就是从这里爬过栏杆,飞身跳下去的。墙脚处还隐约可见脚印。

从高空鸟瞰,地面的一株株小树,就像是建筑师画的效果图。几排小汽车停泊在停车场上,小得像玩具一样。再远处越过几栋学生宿舍的灰色屋顶,是篮球场和足球场,棕红色的跑道清晰可见。

聂风扶着栏杆,下意识地探出头,垂直向下望了望。西裙楼草坪边缘那块水泥地,正对着这个位置。草坪旁是一个蓝色自行车棚顶。不知为什么,聂风有种望见死亡峡谷和深渊的感觉,双腿不禁打了个闪。

他心想:从这样高的地方纵身跳下去,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断念?!

聂风转过头,观测了一眼后边的玻璃屋角。透过钢化玻璃面墙,可以看见里面的皮沙发椅和小圆桌。他掏出皮卷尺量了一下,那里离护栏的距离约有二十来米,如果那就是两个目击者坐的位置,钱笑天跳楼时的情景应该看得很清楚。聂风又走过去,来回丈量了两次,一边思索着什么。

蓦然间,他察觉到玻璃墙背后仿佛有视线投来。

好像是被人盯梢了!

但转过头去,定睛看时,影子消失了。

正在纳闷,聂风听见有音乐声突然响起。他吃了一惊。

这音乐像是用萨克斯管吹奏的,旋律很特别,曲调凄美绵长,如泣如诉,带着某种神秘的色彩。起初只是若隐若现,接着是高亢跌宕、起伏不平的声调。而且那声音,有点环绕声效果,像是来自遥远的天穹,又像是来自近在咫尺的脚下。

聂风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发现。但这音乐好像有一种魔力,让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聂风隐隐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促,心跳加速。他在屋顶四下徘徊,东西张望,也没发现声源。

他下意识地抬起腕看了一下表,时针恰好指到6点整——正是钱笑天跳楼的时间。聂风大奇。

当他抬起头时,发现两个穿制服的保安站在面前,将他逮了个正着。

“请你出示证件!”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保安黑着脸说。

年纪小的保安,一脸稚气。左肩的肩章上别着一个黑色对讲机,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

聂风从口袋里掏出褐皮记者证,递了过去。

“嗬,是记者嘛!”大保安打开记者证,瞄了一眼,“跑到这屋顶上干什么来啦?”

“看看风景。”聂风笑着,与保安周旋。

小保安盯着聂风,笑了一下。

“看风景?”大保安脸上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他瞟了聂风一眼,打开对讲机,小声咕噜了几句,像是在向谁请示。

十五分钟后,聂风被带到六楼保卫部办公室。在这里,他意外地见到骆丹。

骆丹对坐镇保卫部的一个头儿说:“他是《西部阳光》的聂风,我们请来的记者。”

“哦,那误会了。”保卫部头儿说。

骆丹送聂风出来时,说:“我今天正好加班,赶一份材料。听保安部说有个记者擅自闯入大楼屋顶,图谋不轨。我一猜就是你!”

“多谢老弟解围了。”聂风笑道。

“你真的有所‘图谋’吗?”走出博世楼时,骆丹问了他一句。

“这金字塔顶有点神啊!”

聂风答得似是而非。

第二天上班,吴总编听了聂风的历险报告,奚落他道:“你挺能干的嘛,成了两个保安的俘虏。”

“我觉得有人在盯梢。”他说。

“是吗?”

“在我的背后总有两只眼睛。”

3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五天之后,从K大传出又一个惊人消息。

11月3日星期五的傍晚时分,一个研究生从新校区宿舍三号楼九层楼顶跳下来,当场死亡。坠楼的地点距钱笑天摔死的地方不远,旁边挨着图书馆侧门的台阶。

住在三号楼二楼的一个女同学说,傍晚7点半,她听见楼下一声闷响,几分钟后,从窗外传来“有人跳楼了”的喊声。她透过窗户往下看到,一名男生趴在楼前拐角处的水泥地上,四肢紧缩,地上流着一摊鲜血。楼里的人闻声跑了出去。有人报了警。一刻钟后,校医院的急救车和一辆警车赶到现场。

医生检查后,认定坠楼的男生已经断气。警方作了现场勘察,并向目击者作了询问。

坠楼的人名叫马宁,是K大工商管理学院余贽教授的博士研究生。

聂风接到骆丹电话赶到西关校区现场时,已是晚上9点。死者尸体已被运走。地上的血迹被水冲洗过了,但仍然依稀可见。有同学在路边点起了一圈蜡烛,橘黄色的烛焰在风中摇曳着。不断有学生和老师驻足停留,扼腕叹息。

骆丹告诉聂风一个震惊的消息:马宁就是“刘庆”!

“是吗?”聂风大惊失色。

“警方在马宁的口袋里发现了遗书和一篇文章。”

据骆丹透露,遗言写在一张管理学院的信笺上,只有寥寥几句:

请原谅,心里堵得很!

我对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

我愿承担帖子所引起的一切后果,包括我自己。

歌德说得好:“别对人说,除了哲士之外,俗人只知道嘲讽;我要颂扬那渴望去死在火光中的生灵。”

啊,朋友,再见!

今生无缘,来世再相聚吧……

另一篇文章是打印在A4纸上的。标题:“钱笑天也,替罪羊矣”,署名:刘庆。应是一篇还没来得及发在“西部财经论坛”的帖子。

赶到现场的马宁的学弟也证实,那天“刘庆”与聂风网上对话时,他就坐在一旁。这位湖北籍研究生名叫冯辉,二十八九岁,中等个子,眼神黯淡,与马宁同为余贽教授的关门弟子。

骆丹还告诉聂风,马宁是秦蓁的男朋友。聂风的脑海里浮现出钱笑天追悼会上那个失态女子的面影。他想,从遗书内容看,“朋友”两字如果有具体所指,很可能就是秦蓁。

“真让人想不通,他怎么会选择跳楼呢?”

骆丹自言自语道。

聂风无言。心情格外沉重。

就是这个人在网上提醒聂风留意“最近K大的动向”!

那句带着血腥气的大号红字,不想竟一语成谶。

聂风问骆丹:“余贽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大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样讲吧,是个正直的学者,但有点孤僻,不大合群。他是国内宏观经济学领域的知名专家,但在K大不属于主流派。”

据骆丹介绍,余贽是一位敬业而脾气执拗的教授,给研究生讲授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两门课。由于学术观点与魏功德校长相左,受魏功德打压多年。但他心高气傲,疾恶如仇,也得罪了不少人。他看不惯魏功德的所谓“政客”嘴脸和“学阀”作风,曾公开宣称魏功德是“伪功德”“伪君子”。

马宁的文章指出,钱笑天是一只替罪羊。他为钱笑天的死感到遗憾和内疚,并指出,最大的剽窃者不是钱笑天,而是另有其人。

马宁的跳楼,令K大全校震惊和哗然。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K大连续发生两起跳楼自杀事件,而且跳楼的两人恰恰是“剽窃事件”的靶子和枪手。这显得很离奇,也不由得让人产生许多猜疑。

第二天,媒体蜂拥而至。晚报、商报和都市报的记者都争着来抢头条。但全被学校的保安挡在门外。省市电视台的记者也闻风而动,远远地把摄像机镜头对准博世楼这座白色巨塔和学生宿舍楼。骆丹作为校方的代表,出面与这些无冕之王们周旋。

聂风表面上和其他媒体记者同在被挡驾之列,但暗中骆丹给了他点方便,也算是为师兄弟交情开的后门。

校方的回避态度,让聂风深感疑惑。

刑警再次出现在K大,并调查了住在三号楼的一些学生。初步确认马宁是跳楼自杀,理由是死者留下了遗书,同时有目击者做证。

“怎么现在的大学生心理这么脆弱?”

在周末的家庭餐桌上,聂风的姐姐大发感慨。

“又有一个学生跳楼?”姥姥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这些小青年怎么说跳就跳!他的爹妈会多难过啊……”

“他们才不管爹妈哩,他们只顾自己。这是‘不负责的一代’!”聂晴不满地嘟哝道。

“这个马宁,死得和钱笑天一样蹊跷。”

聂风皱着眉头,像在思索什么。

聂晴扭过头,瞅了他一眼。

“谁也没有想到,他就是搅得K大天翻地覆的那个‘刘庆’。”聂风自言自语道。

聂风隐隐觉得,在这个事件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但他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而且钱笑天的死和马宁的死,看上去都和“剽窃案”有关,但原因似乎并不完全相同。马宁的跳楼自杀好像有某种预兆。而钱笑天的跳楼自杀却似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聂晴继续说:“我听省电台一个朋友说,南方一所大学,开学后短短的十天,就有四个人接连跳楼自杀,其中一个还是女博士研究生。这起连环跳楼事件震惊了学校和社会。”

“那所大学叫什么名字?”聂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好像是G省理工大学。我省台有个朋友的妹妹就在那所学校读大三。”

聂风应道:“大学生自杀事件已成为转型期中国面临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生存竞争激烈,大学生集体贬值,学费猛升,就业艰难,大家面临的精神压力太大。”

“学校也有责任。应该加强对学生的心理健康辅导嘛。”聂晴说。

这时,小保姆叫了一句:“聂大哥,你看!”

聂风低头一看,毛茸茸的雅虎正趴在地毯上,侧着身子做匍匐前进状,它的嘴用劲地在地毯上蹭着。

“这家伙很讲卫生嘛,把地毯当餐巾,清理自己的嘴巴呢!”

聂风说了一句趣话。

餐桌上的气氛,没那么沉重了。

“那个跳楼的学生叫啥名字啊?”姥姥突然问。

“叫马宁。”聂风说。

“唉,多可惜啊!”

4

马宁之死成了K大师生议论的焦点。

但学校采取了低调的处理。在K大校网的BBS上,版主发布了一则“沉痛悼念我们的学友马宁”的公告,称“11月3日的傍晚7点半,工商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马宁不幸在新校区宿舍三号楼坠楼,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向马宁学友寄托无限哀思的同时,让我们一道祝愿他一路走好,并祈求类似的事情不要再次发生”。

在校网的BBS上,还贴出了马宁的遗言。两三天里,已有一百多个帖子向死者悼念。

一周之后,马宁之死的风波渐渐归于平静。

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

最后,两种力量的对决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马宁背后的导师余贽教授终于站了出来。

余贽是K大工商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政府特殊津贴享受者,也是国内知名的宏观经济学专家。11月11日,也即马宁跳楼八天之后,余贽在“西部财经论坛”网站上发出了一个悼念马宁的帖子,为学生马宁之死表示沉痛哀悼,并声称“他是为了中国学术的纯洁,而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在这个帖子里,余贽还宣称魏功德才是“最大的剽窃者”。他将在近日公布魏功德的剽窃证据,以捍卫学者的良知和中国学术道德的纯洁性。

余贽的帖子像野火般在K大校内传开来。

有人质疑,他敢向一手遮天的校长发难吗?

有人相信,这倔老头说到做到。

果然,两天之后,余贽亲自出面,在K大校内散发了两百余份打印材料,并将材料分别寄到省教育厅和省纪委,公开向校长魏功德提出了挑战。

余贽在材料中,揭发魏功德是K大剽窃案的真正罪魁祸首:一、钱笑天与魏功德的联名论文,必须经魏功德签字,才可能报销版面费。魏功德不可能不知道。钱笑天不过是替罪羊。二、魏功德1997年出版的专著《发展经济学原理》(一向标榜为他的代表作),全书十三章,三十六万字,有近九万字为抄袭国际知名学者、著名华裔经济学家柳大凯1995年出版的英文原著《新经济学原理》。

柳大凯是澳洲昆士兰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他积累二十年的研究成果,在《新经济学原理》一书中提出了新兴古典发展经济学理论。据世界一流的经济学专家评论,该理论体系发展了亚当·斯密古典经济学中关于分工与专业化的思想,对企业理论、产权理论、国际贸易理论、增长理论、货币理论、城市化理论和经济周期理论等几乎所有当代重要领域进行了全新的解释,并消除了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的边界,对现代经济学的发展具有开创性的贡献。

余贽并提交了《新经济学原理》英文原文与魏功德《发展经济学原理》部分章节的对照。从中可以看到,魏功德的《发展经济学原理》大段抄袭了柳大凯著作的内容,有的甚至是整章整节地照搬,只不过巧妙地移花接木,换了个标题。

余贽的揭发材料,在K大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不啻引发了一场政治地震。

余贽并要求K大学术委员会开会,审议他对魏功德的揭发材料。

但校方对他虚与委蛇,并未作正面答复。

5

在几天时间里,有数家媒体联系余贽,要求采访他。

还有一家省级电视台经济频道提出,要来教授家里作现场录像。余贽的态度是来者不拒,有问必答。他的做法让K大校方相当紧张和尴尬。

据余贽的一位朋友披露,这位余教授是个世人眼中的“怪人”,在许多学生眼里却是个可亲可爱的人物。他除了发表大量宏观经济学的专业论文外,还写了许多为少年儿童读者欢迎的知识性读物,如《中国文明史话》《中国地理故事》等。但他的为人处世,却让人难以恭维。有老师报料,余贽参加学术会议,不论是级别多高的会,他都经常会和会议主持人唱反调。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从来不顾他人的感受,也不管合不合时宜。他讲话的辛辣和刻薄在K大也是有名的。

聂风采访余贽教授,是事先电话联系的。对方听说是《西部阳光》杂志的记者,一口就答应了。

余贽住在K大老校区北苑九栋一楼,是那种老式建筑,只有一个独立单元,属于K大较早的教授级住房。聂风按门铃。片刻,门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矮个子壮老头,戴副平框眼镜,头发略有花白,但精神矍铄。

“请问,您是余贽教授吧?”

“我就是。”教授露出微笑,和蔼可亲。

主人让聂风在一张黑色皮质长沙发上落座。沙发上摊满了书和报纸,聂风挪了个位置才坐下来。他环顾打量,整个客厅几乎被书和杂物塞满了。

教授的客厅看来是兼作书房和卧室之用的。一整面墙立着的大书柜,上面顶到天花板,里面装满了书,有《辞海》、大字典等工具书,也有许多外文书籍。大部分的书是立着放的,也有一本本横着塞的。看上去,整个书柜仿佛要被挤爆了一样。书柜的旁边,刚好安下一张铺着被子的单人沙发床。枕头上也堆着书,想必主人躺在床上看书很方便。

黑色皮沙发对面,是个长约三米的电视柜。上面除了大彩电、机顶盒和一对音响喇叭外,也摞满了各种杂志和书籍,还有一些手稿资料,加上一些大小纸盒和瓶瓶罐罐,上面的东西堆挤得像一座小山。整个客厅给人一种书报杂陈、乱而有序的感觉。相邻的餐厅,用一个木博古架隔开。架上堆满了杂物。墙上挂着几个镜框,大都是家庭照。有一个镜框里装着两张老照片,已经有些褪色。

余贽教授穿一条系松紧腰带的深灰色长裤,肚子微挺,从侧面看像饺子。但教授的身体很敦实。虽是11月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件方格子短袖衫。后来在交谈中聂风才知道,老先生每天都洗冷水浴。

聂风说明来意,表示想了解一下关于魏功德剽窃的事情。

“你们《西部阳光》也对这件事感兴趣?”

说起“剽窃案”,余贽有点兴奋,表情就像一个逮住了小偷的大孩童。

“这件事涉及学术道德和K大的声誉,影响比较大。”聂风说。

余贽从电视柜上的资料堆里抽出一份打印稿,向聂风出示,然后,在旁边的布面单沙发落座。聂风接过打印稿,见是揭发魏功德剽窃的材料。教授左臂肘撑在沙发上,挥动着右手,侃侃地谈起来。

他告诉聂风说,最早发现魏功德剽窃事实的,是自己的研究生马宁。马宁在做博士论文时,查阅华裔经济学家柳大凯的英文著作《新经济学原理》,觉得有的内容“似曾相识”。后来找到魏功德的代表作《发展经济学原理》,两相对照,有多处内容雷同。柳大凯的著作1995年由美国布莱克维尔出版公司出版,魏的著作1997年由国内一家专业学术出版社出版。马宁在震惊之余,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余贽。他不敢相信德高望重的经济学大师魏校长,会是一个学术剽窃者。

余贽的老伴给聂风沏茶。聂风起身道谢。余夫人六十开外,短发圆脸,穿着朴素。她的话语不多,一看便知是个贤淑的女性。余贽说她原是树德中学的音乐老师,现在已经退休。在阳台的一角,斜摆着一台黑色钢琴。大约这是女主人的爱好。

教授告诉聂风,自己认真核对了两本书的有关内容,并复印下来对照,发现确实系抄袭。

“魏功德这个人,最喜欢贪天功为己功。柳大凯是非常著名的华裔经济学家,曾经两次被提名诺贝尔经济学奖。魏功德在自己的书中原封不动地采用柳大凯的观点,连个谢字都没有,这太缺德了!”

余贽的嘴角带着讥讽的微笑。

聂风强烈感觉到,坐在面前的是个倔强而又有点乖张的老头,说起剽窃义愤填膺。魏功德校长遇到这样较真的一个学者,也算是冤家路窄!

聂风偶尔抬头,见天花板的吊灯很特别。灯座呈长方形,中央四个圆形主灯,两排各有四个圆形小灯,加上两端两个小圆灯,总共竟有十六个灯泡,形状像一条肥大的蜈蚣。

他突发奇想,那条钉在天花板上的“蜈蚣”,说不定就是魏功德下场的一个写照。

应聂风的要求,余贽给了他一份揭发魏功德的材料。其中包括揭发魏功德剽窃内容的打印件、余贽对“全国创新人才”获奖候选人魏功德的“异议书”,以及网上的几份下载资料。

聂风翻阅了一下材料,问起钱笑天与魏功德联合署名论文的事。

“魏功德肯定知道联名论文的事。”余贽回答得斩钉截铁,“这篇论文如果没有魏功德的签字,不可能报销版面费。”

“版面费究竟是怎么回事?”聂风问。

“现在许多期刊发论文,都要收取版面费,这是惯例。一篇四五千字的文章,少则要收三四百元,多者要上千元。”余贽说。

“那学报的效益一定很好咯?”

“你恐怕不知道,有的学报肥得流油哦!”

“论文质量能不能保证呢?”

“保证个屁!”教授骂了句粗话,“有钱就给版面。大学学报已成了学术垃圾的生产地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骇人听闻。聂风颇为惊奇。

在交谈中,余贽还提供了一个情况:钱笑天跳楼死后,学校曾搜查钱笑天的办公室。据知情者透露,主要是搜查一个光碟和录音磁带,据说没有搜到什么。后来又搜了钱笑天的家里,也没有搜到。钱笑天办公室里的电脑被送到电脑中心,作了仔细检查。但硬盘里的资料事先已经被人清洗得干干净净。

聂风问起马宁的事。余贽的语气很沉痛。

“没有想到他就这样从楼上纵身一跳。”

余夫人插话说,马宁死得太突然。就在跳楼前两天晚上,马宁还来家给余贽庆贺六十九岁生日。他送了一个元祖蛋糕来。那天大家过得很尽兴,他还朗诵了一首歌德的诗《守望者之歌》。

她告诉聂风,马宁跳楼时有人曾听见奇怪的音乐声。

“那栋宿舍楼离博世楼天台有多远?”

“有四五十米。”

“噢。”

聂风的目光注视着蜈蚣顶灯,若有所思。

余夫人讲,还有目击者看见,马宁坠楼之后,有一个年轻女子从楼下夺门而出。

“认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是秦蓁。”

“钱笑天的助手?”

“是的,她是马宁的女朋友。”

“原来是这样。”聂风似乎察觉到了某种链接关系。

“余教授,马宁是不是患有抑郁症?”他问。

“他有时抑郁,有时又很兴奋。”余贽说。

“现在想起来,他是有抑郁症。”余夫人答得比较肯定。

据她回忆,马宁的师弟冯辉说过,马宁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他身体消瘦,不愿意见人,有轻微的自闭倾向。钱笑天死后,马宁来家玩时还曾经说过“活着很难,选择死也不易”的话。也许这些都是信号。可惜这些反常的举动,没有引起大家特别的注意。

“要是早点知道,就能向他提供及时的救助了!”余贽内疚地说。

他的话低沉痛苦,像是发自肺腑的最深处。

6

晚上。在灯下,聂风仔细研读余贽教授的揭发资料。

醒目的标题:魏功德《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系剽窃之作。

内文共有二十四页。开篇即写道:

魏功德教授的经济学研究和教学成果中,最重要的是于1997年出版的《发展经济学原理》一书。该书共十三章,三十六万字,魏功德自己曾多次宣扬这是他的代表作(见附录),并被列为“新世纪经济学重点教材”。

魏功德还以他的这些理论,申报了国家社会科学奖,并于1998年被评为二等奖。

现已查明:

1.《发展经济学原理》其中有近九万字的核心内容,系抄袭国际知名学者、著名华裔经济学家柳大凯的英文原著《新经济学原理》。

2.魏功德自称他的理论是在国际上领先的一个理论体系的说法,实是隐瞒真相下的弄虚作假,是通过自造舆论欺骗我国学术界。实际情况与魏功德说的完全相反。

现分别剖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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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发材料以下的内容列举了该书原文与柳大凯《新经济学原理》部分章节的汉英文对比,并逐一分析其雷同之处。

如果不熟悉经济学的专业知识,有的内容确实不好辨别。

还有柳大凯英文原著部分的复印件,聂风不懂经济学的专业英文,更看不出名堂来。

但余贽的揭发信写得却是义正词严,让人震惊——

魏功德为了巩固他剽窃而来的这个“成果”,使它更深地打上“魏记”烙印,扩大影响,蒙骗世人,近年来在各种场合,自我吹嘘是国际领先。魏功德还有一个诀窍,就是让别人永远不知道有柳大凯和他的书存在——这显然是所有剽窃者的本能。不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也装着不知道。魏功德果然做到了。他几年来守口如瓶,而且我们敢肯定他一辈子都会守口如瓶,永远不提柳大凯和他的《新经济学原理》!自欺欺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然而,在学术界,正如历史多次证明的,自欺欺人是不能长久的。柳大凯和他的著作,国内已有不少人阅读过了,而且消化得很好。我的学生马宁就是一位。顺便说一句,马宁读到的柳大凯英文原著《新经济学原理》,是在北京出差时在国家图书馆查到的。在K大图书馆根本找不到这本书。据说K大曾经进过一本,但后来被人借走了,就再也没有归还。这个把柳大凯原著垄断了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学术大盗魏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