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瓶子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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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证据

1

警方展开全线侦查。

刑警们跑遍了全市的水果店,最后查到只有一家超市有卖这种杧果的。这是一家麦德龙连锁店,位于西苑立交桥旁,离K大老校区不远。醒目的蓝底黄字标志“METRO”,老远就能望见。与其他超市不同的是,麦德龙的销售方式以集团购买为主,超市里并不拥挤,但销售量很大。

傅队和谢军走进超市,发现里面很大,楼空很高,像个现代化的超级厂房。有人推着购物车在选东西,商场里秩序井然,物品齐全,高档商品数不胜数。

水果档里的水果品种很多,进口的美国橙、红布林、人参果,还有榴杧梿、火龙果、水晶梨,琳琅满目。大多数水果都用纸箱盛装,也有用透明塑料薄膜打包的。

“请问有杧果吗?”谢军向穿黄条蓝衣的女服务员打听。

“有,在那边。”服务员指了指货柜右边。

傅队和谢军快步走过去,找到了三种杧果:一种小如拇指,黄里透红,叫“贵妃杧”;第二种大若木瓜,标示牌为“金煌杧果”;第三种有拳头般大小、个个黄澄澄的,这正是傅队和谢军踏破铁鞋都未寻到的“台龙杧”!

抬头看吊牌的标价,不算很贵:21.00元/公斤。

傅队和谢军兴奋不已。

两人找到超市经理,一个三十岁左右、穿斜条纹衬衫的高个平头。傅队亮出刑警证,说明来意,经理表示一定配合警方的调查。

他介绍说,这种台龙杧是从福州进的货,全市只有麦德龙一家销售。

“我们想了解有谁买过这种台龙杧。”傅队说。

“这不大好办,”经理面带难色,“买水果的客户很多。”

“我们查的是12月17号那天谁买过。”谢军补充了一句。

“12月17号……可以查一下。”

经理把两人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里面排着一排乳白色的电脑,七八个年轻的女员工坐在电脑屏幕前忙碌着。

“查一下12月17号的杧果销售记录。”

经理对坐在最边上的一个长发姑娘说。

姑娘抬起脸:“这很难查哦……”

经理转头看了看傅队,意思是说这确实难。

坐里面的一个短发圆脸侧过脸来,好奇地问:“查这个干啥哟?”

“他们是刑警大队的。”经理说。

小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产生戏剧性变化,女员工们个个都显得很兴奋。

“我查查看。”短发女孩说着,对着电脑查找起来。

“谢谢啦!”谢军吆喝了一句。姑娘们笑起来。

大约五分钟后,资料调了出来。

电脑记录:12月17号有三个客户购买杧果,其中两个买的是贵妃杧,同时买了香蕉等其他水果,数量都较大,估计是发给员工或是开茶话会用的。另一个只买了台龙杧,共8公斤。

“这一个购买人是谁?”傅队预感到目标出现了。

短发女孩点击了一下台龙杧条目,屏上显示出单位和人名:

——K大魏功德(校长)。

“是魏功德校长?”谢军大惊。

“魏功德是单位法人,”短发女孩解释说,“买东西的人不一定是卡主。”

“这个人那天还买了些什么?”

长发女孩再查12月17号这张卡的记录。

电脑屏上显示出购物明细。长发女孩打印出来,交给超市经理。经理扫了一眼,递给了傅队。傅队拿在手中过目,上面记录得很清楚:

品名规格 数量 单价 金额

捷荣蓝山咖啡粉 2盒 129.90 259.80

COMIX碎纸机 1台 899.00 899.00

爱普生墨盒T053 2盒 109.00 218.00

网状金属黑色漆字纸篓 1个 29.00 29.00

台龙杧 8公斤 21.00 168.00

工艺柳条篮 1个 48.00 48.00

合计人民币:1621.80元

这说明有人用魏功德的专用卡,买了办公用品和台龙杧,那个柳条篮显然是装台龙杧用的。经理带傅队和谢军到百货区,见到货架上的工艺柳条篮,和奥迪车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再回到水果档。傅队抬头向顶棚四周看了看,发现空中的支架上有小摄像头。

“你们的监测录像带保留多久?”他问经理。

“一个月。”

“能调出来看看吗?”

“行。”

监视机房的保安很配合,从资料架上找出了12月17号的录像带。

搜索当天上午9:00至9:45的图像。画面定格在一个正在买台龙杧的人影上。傅队觉得有点面熟,但不认识。征得超市经理的同意,他和谢军把带子借回分局,经过常跑K大的片区民警辨认,这个人是魏功德身边的人。

他就是曾铠!

一个重要嫌疑人浮出了水面。

警方采集了柳条篮上留下的指纹,其中有两枚与曾铠的吻合。聂风关于庞明聪和黄丽是被谋杀的推理,变成了可能的事实。曾铠被警方暗中监控起来。

但是干冰的来历,警方却一直没有调查清楚。

据查,全市有两家生产、销售干冰的大型企业。一家福冰科技有限公司,以干冰为依托,兼营舞台烟雾设备、泡泡机、雪花机等,公司销售对象以演出单位为主。另一家东风气体实业有限公司,生产氧气、乙炔、液氮、二氧化碳等多种气体,干冰产品主要供应冶金工业、机械工业、医疗卫生、化工等企业。这两家生产点都不零售干冰。

警方还调查了全市所有的三星级以上的宾馆,凡是可能使用干冰的餐厅也做了排查,但都一无所获。最后,谢军在网上意外查到,红牌楼西部汽车城有一家卖氧气的铺子可以买到干冰,五公斤起卖,每公斤二十元。这是最后一条线索了,给大家带来莫大的希望。

谢军和常乐怀揣曾铠的照片,驾着蓝白两色警车赶到了红牌楼,找到那家卖氧气的铺子。结果发现铺子半年前就关门了。两人大失所望。

所有干冰的线索都未能与曾铠联系上!

聂风的“干冰杀人”推理,仍然缺乏一半的证据支持。再加上麦德龙购物记录和录像带的画面显示,曾铠当时买的台龙杧确实是一整篮子,这更增加了警方对聂风推理可信度的怀疑。

“聂记者这条黄金犬是不是又闻错了?”

小胖刑警提出质疑。

傅队也觉得奇怪。

“会不会还有死角?”郑队无奈地说。

警方的侦查陷入僵局。

2

东方不亮西方亮。正当案情扑朔迷离时,聂风对奇异的字母表破解,获得了意外突破。

入夜。智园聂宅小卧室。聂风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灯下翻来覆去地推敲电脑屏幕上的符号。在最后一刻,破解出那张神秘的字母数字表,发现了隐藏在黑洞深处的“证据”。钱笑天跳楼的谜中谜终于露出了端倪。

聂风注意到,第七条和第十六条在“W”之后出现有“$”的符号,可能表示多少美金。如果W是指“万”的话,“W$”可能就表示多少万美金!

假若确实,就说明这很可能是一张黑金流向图。不像是专业的财务账,而像一份有特殊用途的“备忘录”。

聂风打开手机,向银行一位朋友咨询。这位朋友告诉他:全世界银行通行的货币符号,美元的符号都是用“S”加一竖(也就是“$”),人民币符号采用“羊”字少一横(也就是“¥”),日元也用这个符号表示。

“哦,谢啦!改天请你喝咖啡。”

“呵呵,老兄说话算数哟!”

为了确证无误,聂风从老爸书柜里抱出两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时代汉英大词典》和《新时代英汉大词典》,每本都比砖头还要厚。

查对结果:$的确是美元的符号,它是英文dollar的缩写,表示一美元。其他国家的货币也有用“$”表示的,但都不是单独一个符号“$”。如加拿大元是“Can$”,新加坡元为“S$”,澳大利亚元是“A$”,新西兰元为“NZ$”。而英镑用“ā”,欧元用“?”。

唯独没有用“W$”作为货币符号的。这说明“W”应该是数量词,很可能表示“万”。

那一行行条目中的其他关键字母,又代表什么呢?他的目光从上向下扫描——

……

GWM—TDHK80W/990415

WGD—HQYH120W$/990515

ZGM—DKHK100W/990522

LH—XMHK100W/990815

ZGM—DKHK100W/991022

FXB—TDHK90W/991128

GWM—TDHK90W/991130

ZFG—TDHK150W/991013

FXB—TDHK90W/000528

GWM—TDHK90W/000528

LH—XMHK5W$/000204

LH—BSZS198W/000311

BQ—LJ60W/000909

LWBZZLP—JJD7·JC—7×6.6·46.2W/000909

WGD—BSZS198W/001010

KFG—BSZS198W/001010

ZGM—BS128W/001123

ADM—BSZS198W/001130

……

聂风反复琢磨,仍未能破解。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其中的一条上——

LWBZZLP—JJD7·JC—7×6.6·46.2W/000909

这一条在所有的条目中最长,显得有点突兀。聂风脑海里突然掠过一句老话:“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

他嘭地捶了一下桌子,电脑都震得一蹦。从特殊入手再到一般,往往是最佳的分析法!

意想不到的是,聂风竟然从这一条入手,破解了整张表的玄机——

首先他觉得000909有点特别,如果是表示时间,应该是2000年9月9日,那正是剪彩仪式的时间呀!LWBZZLP,或许是姓名?

再看前面7×6.6·46.2W。细细琢磨,与“7”有关,可能指到会的贵宾礼品数,也可能是剪彩的人数。他的眼前蓦然映出那几把闪亮的金剪刀。但他仍有点犹豫:那天只有五个人剪彩哦……

如此分析,那“6.6W”是什么意思呢?

钱!6.6万元人民币。

7×6.6·46.2W,合理的解释应该是:7×6.6万元=46.2万元。

一把金剪刀究竟值多少钱?为了找到依据,聂风第二天特地做了一番实地考证。他到好几家黄金珠宝店做了专业咨询,最后在一家永安珠宝金店问到了结果。

他跨进金店,金饰品柜台后的小姐投来迎接贵宾的惊喜目光。

聂风穿着褐色皮夹克,戴顶米色“POLO”棒球帽,肩上挎个有深红ESPN标志的白布提袋。这身潇洒打扮足以让金店女服务员们刮目相看。

“我找你们经理。”聂风很有派头。

“哦,我们经理在后面。”

俄顷,一个着职业西服的高个女士从里屋出来,年纪很轻,模样干练。

“我就是销售经理,”她面带微笑,大方地说,“先生想挑点什么首饰?”

聂风打开肩上的白布提袋,取出一把线条流畅的不锈钢剪刀,递给她。这剪刀造型精致,有巴掌长,两只手柄镶着深红硬塑料。

“我们公司想定做七把这么大的金剪刀,剪彩用,全要24K的。请你估一个价!”聂风微笑道,说话的口气像个大款。

销售经理解释说:“现在都不叫多少K,而是叫几个‘九’,先生说的24K就是‘千足金’,三个九。估价的话要计算每把的重量,金价现在是二百八十元一克,还要另加模具设计费、蜡模费。”

“行,你们能接单吗?”

销售经理不敢怠慢,赔着笑说:“我们公司的总部在深圳,我马上打电话联系。”随后她量了一下剪刀的尺寸,有十六厘米长,“用纯金做,大约有两百来克。”

“请您等一下。”她说,然后回到后面的办公室。

大约等了二十多分钟,销售经理满面春风地回到前台。

“总部在厂里查到了,三年前厂里也定做过这种金剪刀,也是一家深圳公司剪彩用的,大小差不多,十五厘米长,有现成的模具。”

“哦,那太好啦!”聂风答道,心想:天下的乌鸦一般“金”啊!

销售经理拿着纸在柜台上算了算,最后报价:

尺寸:15厘米/把

重量:198克/把

金价:280元/克

加工费:5000元/把

总计:60440元/把

“那就是说,每把要六万元,对吧?”聂风说。

“对的,加工费包括了蜡模费,模具费就没有算了。”

“回去我们研究一下,谢谢了!”

聂风向女销售经理真诚道谢。从金店走出来,他已是成竹在胸。

销售经理的报价,正是他需要的结果。由此可以断定,“6.6万”确实是一把金剪刀的价格!

晚上,聂风在灯下苦思冥想。那条“LWBZZLP—JJD7·JC—7×6.6·46.2W/000909”的含义,蓦然破解——

第一项LWBZZLP应该是受贿人,第二项JJD7·JC是受贿的名目,第三项7×6.6·46.2W是行贿金额,第四项000909是行贿日期。

把它翻译成明话,显然是:

LWBZZLP—金剪刀7把·剪彩—7×6.6万元=46.2万元/2000年9月9日

但令聂风不解的是,他曾亲自参加K大那次辉煌的剪彩仪式,甚至一些细节至今历历在目。明明只有五个剪彩人,怎么会是“7”呢……莫非另外还有两把金剪刀?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亢奋起来。

再看排首的字母“LWBZZLP”,正好是七个,也许代表受贿人的名字?

他试着回忆那五个剪彩嘉宾的名字:林浩、毕琼、魏功德,还有赵公明、朱富贵……

将这五个人姓氏的汉语拼音第一个字母排起来,应该是:L、B、W、Z、Z。如果调整一下顺序,把魏功德排在毕琼前面,就成了——LWBZZ。

后面的“LP”两个字母,意味着另外还有两个人得到了金剪刀!

聂风情不自禁地朝空中打了个响指。他得意地想:爱因斯坦的公式E=mc2 预见了原子弹,我聂风的题解预见了两个贪官啊!

L和P会是谁呢?他饶有兴味地往下分析。

第一个字母为L的姓很多,林、陆、罗、李、凌……

第一个字母为P的姓有潘、蒲、彭、皮……慢着!还有一个姓是P字头——庞。

庞明聪!怎么把他忘啦?尽管他不是剪彩的嘉宾,但却是整个剪彩仪式的总策划和主持者啊!金剪刀自然有他一份,这完全合乎情理。

聂风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他闭上眼,脑海里迅速闪回剪彩仪式上的镜头,每一张体面的面孔都在眼前过滤了一遍……突然画面定格在一张老成持重的脸上。

他立刻拨通了骆丹的手机。

这位学弟正在看柯南·道尔的《四签名》。

“哦,是聂哥呀!有什么好消息哦?”

“那天剪彩会上致辞的校党委书记,叫什么名字?”聂风问。

“怎么,你想采访他呀?”

“不,你就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嗯,叫李骏。”

校党委书记姓“李”,应该是L字母打头,这就完全对上了!

3

预见了原子弹!

聂风合上手机,心头一阵狂喜。

“七”是一个吉祥的数字。《白雪公主》里有七个可爱的小矮人,益智玩具里有七巧板,澳门回归有《七子之歌》……想不到在这个案子里还会蹦出七把金剪刀,让他得到了破解悬疑的金钥匙!怪不得“七”也是我聂风的幸运数字啊。

聂风乘胜追击,再查验其他数据。

经过反复分析,一举破译了其中的关键条目——

第十七条、第二十条、第二十一条、第二十三条,均涉及别墅赠送,代号就是“BSZS”:

LH—BSZS198W/000311

WGD—BSZS198W/001010

KFG—BSZS198W/001010

ADM—BSZS198W/001130

每套别墅销售价一百九十八万元,别墅受赠人分别为林浩(LH)、魏功德(WGD)、KFG(人头待确认)、ADM(人头待确认)。受赠时间依次为:2000年3月11日、2000年10月10日、2000年10月10日、2000年11月30日。

还有一条:ZGM—BS128W/001123。

表示赵公明(ZGM)也得别墅一套,优惠一百二十八万元,实付七十万元,时间是2000年11月23日。

另外,第一条、第三条、第十三条,涉及土地回扣款,代号“TDHK”:

ZFG—TDHK120W/980506

ZFG—TDHK150W/990313

ZFG—TDHK150W/991013

受贿人L区朱富贵(ZFG),从1998年5月到1999年10月,分三次接受回扣款,金额分别为一百二十万元、一百五十万元、一百五十万元,总计人民币四百二十万元!土地回扣款的受贿人还有两人:FXB、GWM(两人头待确认),估计和西关镇头头有关,受贿金额各二百六十万元。

鸥湖岛上建欧陆别墅的用地,实际上是K大西关新校区的用地。按政策这块地只能建教育用房,根本不能修建商品房,更不能建高档别墅。庞明聪以西部经济培训中心的名义办手续,最后搞了这个欧陆别墅群。没人知道他赚了多少钱!

后来查明,给L区朱富贵和西关镇头头土地转让的回扣费,总共确实为九百四十万元人民币。而因此土地转让费每亩压低了六万元,按一千八百亩计,仅此一项,庞明聪的开发有限公司就赚了一亿零八百万元人民币!

……

当全部含义破解出来后,聂风大为震惊。

一是牵连的人多;二是资金数额巨大。

这份资金表记录了庞明聪开发有限公司那笔上亿元黑金的流向,人民币金额总数达八千多万元、美金二百一十五万元,其中有一百二十万美金流向海外一个银行账户。

聂风意识到,他终于发现了白色巨塔里的惊天秘密!

这份贿赂款名单的内容,竟然牵连了从省上到市、区、镇的二十多个政府官员!

而钱笑天就是为了这个而丢了命的!

聂风到手的关键“证据”,使庞明聪从受害人变成嫌疑人!案情因此出现重大转折。这样一来,庞明聪的死,很可能是遭人灭口所致。

在博世楼这座白色大厦圣洁辉煌的外表下面,原来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洞。

这就像天文学上的“黑洞”,是个可怕的存在。任何东西进入它的势力范围,都必然被它的引力场吞噬。

聂风不由得感叹:钱权的交易把多少人物拖下了这个无底的深渊啊!在这新旧世纪交替的千禧之年,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中国的大专院校也进入了急速扩张的时期。其特点之一,是“学院”纷纷扩成“大学”;特点之二,就是疯狂的“圈地运动”。许多城市大片的近郊地区,成为各重点名校争夺的肥肉。一座座大学城拔地而起。地方政府出于显示“业绩”的考虑,往往在土地上给予许多优惠。银行方面则提供低息巨额贷款。上面的领导需要漂亮的大学显示自身的政绩。学校头头也需要上层官方的支持和庇护。于是,官员、巨贾和学界领袖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不仅一些不法建筑商和贪污腐败分子渴望在“建大楼”中分一杯羹,人人都希望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造楼运动中得到实惠。

聂风想起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的:“最可怕的是权欲的泛滥、物欲的诱惑和人性的贪婪。”就是它们,把K大这座高等学府的学术精髓、科学精神和人文理想,统统吸噬殆尽,只剩下一个漂亮的躯壳!

4

L区公安分局警方正式立案调查庞明聪。

专案组由傅队任组长、郑队任副组长,常乐、谢军、林坚三人为组员。还特地从经侦大队抽调几名得力人员,协助破案。

警方冻结了K大开发有限公司的账户,从中发现大量漏洞,后又查出庞明聪接受若干家建筑承包商的贿赂。

但经调查,庞明聪在银行里的个人存款并不多,总共就十六万八千元人民币。

庞明聪的住宅在K大老校区南苑四栋一楼,也是老式建筑、独立单元,和余贽教授住的面积大小差不多。常乐和谢军带着搜查证到庞宅搜查,发现家里的装修、摆设也很一般,不显奢华,甚至有些“寒酸”。客厅摆的是木扶手棕色老沙发,皮面像是人造革的。茶几下的地毯也有点发黄了。彩电是普通的牌子,二十九英寸。书房里的两个书柜都是用了几十年的旧木柜,里面散乱地堆着一些古籍,发黄的书页里夹着纸条。写字台上摆着一套黑色音响,也是廉价的组合机,花两三千元就能配齐的那种。

庞明聪的老伴是个湖北人,一米七的个子,小眼睛,眼角皱纹明显。在庞明聪校长的眼里,大概属于“黄脸婆”形象。听他老伴说,庞明聪在家时,常常一个人仰在藤椅里欣赏交响乐,一听就是一两个小时。究竟是什么曲子她也听不懂。

庞明聪唯一摆阔的是一辆黑色奥迪车,价值五十四万,属于高档轿车。不过这辆车的产权归K大开发有限公司,并不属于庞明聪个人。

庞明聪的钱都到哪里去了?这成了一个谜。警方调查了庞明聪的社会关系,也没有找到线索。包括他在G省理工大学读书的儿子,他和老婆的亲戚、朋友,公司合作伙伴。

聂风听说了搜查结果,也大惑不解。

K大开发有限公司给那么多官员行了贿,庞明聪自己不会趁机捞一把吗?聂风再查那张“黑金流向表”,但确实找不到开头为“PMC”的条目。

是庞明聪没有染指赃款,还是他没把自己列入这个表呢?

聂风反复琢磨,一条条地重复审视。

他蓦然想起涉及“别墅赠送”(BSZS)的条目,还有两栋别墅的“受主”待确认:一是“KFG”,二是“ADM”。

ADM者可能姓安,或姓艾。KFG者,或许姓柯,或姓库……慢着!也可能这不是姓名,而是某个组合……K—F—G,嗨!这是“开发公司”的缩写啊!

原来庞明聪以开发公司的名义,攫取了一套别墅。这家伙!

聂风打开手机,把这一发现报告了傅队。

“什么?庞明聪可能有一套欧陆别墅啊?”傅队立即率领手下赶往欧陆别墅。查询物管,证实庞明聪确实拥有一套别墅——北座C09,业主名字是他老婆。不过K大很少有人知道。据物管主任说,庞明聪夫妇并不常来住。狡兔三窟也!

傅队迅速拿到搜查证,对北座C09进行了闪电般的搜查。

这座独栋别墅坐北朝南,毗邻高尔夫球场,建筑面积二百四十六平方米,带车库,并有两百平方米私家花园。别墅的外形线条简约明快,典型的北欧风格。内部共有三层楼,四室两厅三卫,精装修。客厅里的挂壁电视、顶级音响、进口真皮沙发,尽现豪华气派。墙上挂了几幅庞明聪和老婆在外地游山玩水的照片。

傅队带着几个手下,搜查每一层楼,每个房间。任何一个可能藏钱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壁橱、书柜、梳妆台抽屉、床头柜、床垫内层……搜了个底朝天,甚至连真皮沙发的内垫都掏了出来,查了一遍。但是搜查结果是,没有找到一点现金,也不见什么珠宝财物。整栋C09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套没有客人入住的高级宾馆套房。

刑警们都有点沮丧。

傅队正纳闷间,谢军进来报告说,发现私家花园里有几处新土有些可疑。

傅队来到花园查看,在假山旁有一圈杜鹃花,的确像新种的。他指挥手下把杜鹃刨开,顺着松软的新土往下挖。挖到下面,只见到一坨坨的深黄色狗粪,令大家啼笑皆非。

“再挖!”傅队大声喝道。

刑警们铆足了劲,把花园挖得一片狼藉。最后挖地三尺,连一枚硬币也没有找到。假山里也是空空如也。

“撤!”

聂风接到谢军电话通报结果,颇感意外。

“怎么会呢?”他自言自语道。

“黄金犬又失手了啊!”小胖的话带着讽刺。

当天晚上,聂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之前,照例是少儿节目《鼹鼠的故事》,毛茸茸的雅虎蹲在聂风身旁,盯着屏幕,瞧得目不转睛。这个动画片是它最爱的节目,每次都要看到出字幕,才跳下沙发离开。屏幕上,一只圆头活脑的鼹鼠,正往洞里吃力地拖着一袋粮食,动作笨拙滑稽。忽然,雅虎冲着屏幕汪汪叫了两声。聂风定睛一看,那只鼹鼠被粮袋撞倒,连滚带爬地跌进洞底。

他拍了拍雅虎的脑袋,忍俊不禁。

“这家伙有点倒霉哦!”正说着,聂风的目光停在了屏幕上。那画面里的鼹鼠正在洞底打滚,它的四周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简直像一座粮仓……

聂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庞明聪老校区住宅里为什么摆的是廉价音响?庞明聪喜欢古典音乐,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的办公室、他的奥迪车里,装的都是丹麦音响,为什么唯独在家里却用那样便宜的处理品?

只有一个解释:他是有意摆给别人看的,以显示他家清寒简朴。

如果从“逆向思维”考虑,这正说明他的家并不“清寒”,也不“简朴”。

换句话说,他是欲盖弥彰!

聂风猛地捶了一下沙发背,恍然道:“也许庞明聪就是一只鼹鼠,他家里有一座粮仓。”

“聂大哥,啥子鼹鼠粮仓啊?”小保姆小菊问。

“你不懂!”

聂风回了她一句,从腰际掏出手机,拨通傅队的电话。

“傅队,我是聂风,请彻底搜查庞明聪老校区的住宅!”

“哦,谢军他们已经搜过了。”

“请再次搜查,一定有名堂。”聂风说得斩钉截铁。

“好。谢谢你!”

正一筹莫展的傅队,马上明白了聂风的意思。

傅队率谢军、常乐和一个四人小分队,立即赶到K大老校区南苑四栋一楼。

庞明聪老婆没想到警方会杀个回马枪,见到敲门的是他们,脸色都变了。

七个刑警在庞明聪的老住宅展开了篦子式的搜查,连墙上的镜框、地板的缝隙,都进行了彻底检查。最后果然查抄出大量的赃款!庞宅客厅旧彩电的机壳内,塞满了人民币现金,全是百元大钞,一百张一沓,上面积满灰尘。在写字台上的黑色音响组合机内,搜出美元现钞一百五十万元,金项链六条,还有一把用黄绸包着的千足金金剪刀——他果然贪了一把啊!刑警们再把书房的地板撬开,个个大吃一惊。地板下面铺的全是人民币,也是一百张一沓的百元大钞,每十沓包在一个塑料袋里,总共有二千五百六十万元!

当所有的赃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庞明聪的老婆顿时瘫了。

刑警们个个兴奋得像打到大猎物的猎手。

“原来是‘灯下黑’哦!”傅队两眼闪闪发光。

这位刑警大队长喜形于色,打电话给聂风通报了搜查结果,“黄金犬,谢谢你啦!大获全胜。”

聂风听罢,又惊又喜。

“功劳属于英勇的藏獒们!”他回答。

合上手机,聂风既觉得非常痛快,又心潮难平。他在心中感叹道:如此狂贪!庞明聪疯狂追逐金钱,贪了那么多,又不敢公开,不敢用,有什么乐趣可言。人完全异化成一只硕鼠!这些钱财却成了他的累赘。庞明聪唯一的寄托,还有音乐。他也许是想在贝多芬的旋律里,寻找一点心灵的慰藉。很难想象得出来,庞明聪在书房里坐在二千五百六十沓百元大钞上听《热情》这首奏鸣曲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位作家说得多么耐人寻味啊——

“当人们疯狂追求物质享受时,人心会变得极度贪婪而贫瘠!”

庞明聪的罪行确定。查K大开发有限公司的账,这些钱,都是通过K大开发有限公司贪污或受贿搞的。还发现庞明聪动用公司三千多万元炒股的问题。庞明聪只是公司总经理,而魏功德才是K大开发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作为开发公司的董事长,他不可能不知道内情。但魏功德说,他一无所知,都是庞明聪背着他搞的。庞明聪已经死亡,死无对证。

就在这时,有人揭发出魏功德老婆也接受了建筑公司贿赂的事。

魏功德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

但警方难于对魏功德立案侦查,因为证据不足。

傅队决定敲山震虎。

5

博世楼白色大厦。

傅队带着谢军,走出第二十八层电梯。踩着走廊上的深色螺纹花地毯,感觉软绵绵的。两人一身便衣,动作敏捷。对着电梯门一侧的白色值班台后,坐着一个穿浅灰职业西装的年轻女士,领口系着彩纹领花,看上去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她看见行色匆忙的傅队和谢军,眼里露出一丝诧异。

傅队向她出示警察证。

“我们有事找魏功德校长。”

“你们有预约吗?”

“有。”傅队诈言。

“你们请等一下。”女值班员脸色微变,急忙拿起电话。

“喂,苟主任。有两个公安局的人要见魏校长,说是有预约……啊?不行,哦……”

她的话音还未落,傅队和谢军已经大步走向校长办公室。

“他们已经过来啦!”女值班员有点气急败坏。

两人敲开挂着“校长办公室”标牌的2805室。

苟主任从中班台后抬起头来,一脸的愠色。

“你们有什么事?”他警惕地瞥了一眼傅队,口气很硬。

傅队在黑色真皮沙发上坐下,说明来意。

“我们想向魏功德校长了解一下庞明聪的情况。”

“哦,魏校长人不在。”他说。

傅队从他游移的眼神看出破绽,信口说道:“我们做过了解,魏功德最近三天都在学校上班。”

苟主任缄默,表情有点尴尬。

“我们只需问魏校长几个问题,最多十五分钟。”

傅队口气婉转了些。

“那也不行。魏校长忙得很。他下午还要接待外宾……”

“就是接待总统,我们也得见!”

傅队态度十分强硬。

“你们有搜查证吗?”苟主任是见过场面的人,也牛起来。

“你以为我们是来搜查的吗?”傅队霍地站起来,大声地说,“真到了来搜查,就不会这样同你讲话了!”

苟主任脸色难堪,但仍不让步。

这时桌上的银灰色电话机响了起来。

苟主任拿起话筒,嗯嗯地应了几句,表情恭谨。

放下电话,他的态度突然变客气了。

“魏校长同意见你们。”他说。

“谢谢!”

傅队和谢军交换了个眼色,大步朝右边走过去。

他俩在2801门前驻步,傅队抬手敲了两下。

门打开,外面一间小屋,里面是间超大办公室。魏功德端坐在黑色大班椅上,西装革履,气度不凡。

傅队走进去,谢军跟在后面。房间里豪华庄重的气派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傅队觉得,桌上摆的小国旗、地球仪,墙上挂满的合影镜框,写字台后整排的书柜,墙角的一圈白色大沙发,直到脚下踩着的厚重地毯……所有的一切,都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

“我们有点事要问问魏校长。”

傅队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请坐。”

魏功德示意两人在对面椅子坐下来。谢军掏出了笔记本。

“有什么请尽管问。”

魏功德对两位刑警客气而颇有分寸,以礼相待,含威不露,微笑中隐隐透着霸气。

“庞明聪死的当天,好像有人送了他一篮杧果。”

“有这事。是我让司机给他送去的。”他平静地说。

“哦,为什么杧果只装了半篮呢?”傅队突然问。

“半篮?我叫司机买了一篮嘛!”

这似乎符合麦德龙的调查结果。

“可是在庞明聪意外死亡的奥迪车里,警方只发现了半篮杧果……”

“哦,另外半篮呢?”魏功德不解道。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为什么有半篮杧果不翼而飞了?”傅队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魏功德滑稽地一笑,“庞副校长没有吃杧果吗?可惜可惜……”

他的口气听起来不知是为台龙杧,还是为庞明聪的死可惜。

这时,坐在外面的曾铠,送了两杯纸杯盛的雀巢咖啡进来,轻轻搁在写字台上。他向傅队和谢军微微颔首,又退出去,一言不发,冷静沉着。傅队发现,他就是那日在博世楼天台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人,和麦德龙录像带上的影像也对得上。他的背影笔挺,肌肉隐现,行走的步态轻得像只山猫。这个形象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对不上号。傅队后来才想起是在儿子玩的“野战排”游戏里见过。

待曾铠出屋后,傅队提到在庞明聪住宅搜查的惊人发现。但魏功德反应很镇定。

“我曾听到有人说庞副校长家产上千万,没想到原来不是空穴来风……当然,作为校长我有失查之责。”

他的大度表态,超级镇静,那神态就像是一尊在布道释经的佛。

傅队感到撼他不动。这种大人物,身披政治铠甲,头上绕着数道光环,不见棺材是不会掉泪的,关键是要摸到他的命门。他向谢军使个眼色,两人起身告辞。

两个刑警离开后,魏功德合上满是皱纹的小眼,仰在大班椅上。他知道刚才的回答滴水不漏。他说的都是事实。

前天上午,省纪检部门的人也来问过他K大的事情。那个彬彬有礼的孙主任,问起他剪彩仪式上金剪刀的事。

“有人揭发,9月9日博世楼剪彩那天,五个剪彩的嘉宾,每人得了一把金剪刀。”孙主任说得有根有据。

“那是给剪彩嘉宾做个纪念嘛!这在港澳和沿海是惯例哦。”

孙主任拿出“赃物”,摆在他的面前。

“这把金剪刀我们核过价了,少说也值六万元。魏校长作为国家干部拿这么贵重的‘纪念品’,说得过去吗?”

“孙主任说的是,这金剪刀当时我也觉得太张扬了点。但老庞喜欢大手笔,说这是金色形象广告,闪亮公关,我也同意了。”魏功德态度诚恳,接着话锋一转,说,“金剪刀嘛,我并没有收,第二天就退给开发公司了。是我秘书送过去的,他可以做证。”

他说的这事也是事实。那位孙主任当时哑口无言,但未动声色,又问了几句其他事就告辞了。他的随从转身时还做了个一无所获的鬼脸。

想到此处,魏功德眼角露出一抹笑:想扳倒如来佛,就几个孙猴子蹦跶能行吗?!

这时,曾铠端了杯蓝山咖啡进来,轻轻放在魏功德案前。正想退出去,魏功德叫住了他。

“他们刚才问了你送杧果给庞校长的事?”

“嗯。”曾铠应道。

“我说你是送的一整篮,警方找不出破绽。”

“是。”

曾铠点头。那天的情景宛若在眼前——

周日。庞明聪照例去鸥湖岛湖畔钓鱼。博世楼地下停车场。在庞头儿出车前,曾铠从奔驰车下来,手里拎着一篮杧果。

“庞头儿呢?”他问黄丽。

“还在楼上,等会儿下来。”

“这是魏校长送给庞头儿尝新的。”他把杧果篮递给她。

猪腰形状,淡淡的橙黄色,清香扑鼻。

“哦,这杧果好漂亮!”

“是台杧新品种,味道特别甜。”

黄丽欲接果篮,啪地摁开后备厢。

“放前面吧!吃起来方便。”曾铠说。

“好吧。”

黄丽点头。

他打开奥迪右车门,把杧果篮拎进去,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前的脚踏上。然后合上车门。

“谢啦!”黄丽向他摆手。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的身影……

魏功德的象眼微微睁开。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用卡,放在桌面上,再向曾铠方向推了推。

“这里是三十万,给你母亲治病用。”

“谢谢校长!”

曾铠从桌上拾起信用卡,脸上没有表情。

他退后一步,举手,向魏功德行了个礼,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半小时之后,葛幼军叩门求见魏功德。

他走进来,脸色凝重,眼神里隐隐含着忧虑。

魏功德示意,让他坐在写字台前的一把椅子上。刚才傅队坐的就是这把椅子。

“听说刑警队的人来找过老师了?”他问。

“嗯。”魏功德点头,“他们问了些庞副校长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外屋的曾铠,送了一杯蓝山咖啡进来,放在案前。他向葛幼军微微颔首,又退出去。仍然是一言不发,冷静沉着,行走的步态很特别。

葛幼军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说到自己的疑虑,担忧,想问魏功德缘由。

“K大开发有限公司出的事,现在外面传得很……很厉害……”

“很多事,都是老庞背着我干的。”

魏功德说得很无奈。

葛幼军端起蓝山咖啡,呷了一口,又放下,担心道:“我听说……庞副校长的事可能会牵连到老师。”

“捕风捉影的事,你不要相信。”魏功德回答。

“老师是开发公司董事长,恐怕最终脱不了干系……”

这是作为弟子的真正担心。

但魏功德不吐真言。也许是因为导师的尊严,也许有某种难言之隐。他叫葛幼军不要管这事。

“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嘛。”他说。

葛幼军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忖下面的话该不该说。

他最后下了决心,说道:“校长是不是找纪检委谈一谈,争取主动。”

“你是让我去自首!”魏功德大笑,“哈哈,没有这么严重吧。”

“可是……”葛幼军还想说什么。

魏功德打断了他的话。

“明天北京有个发展经济学年会,我还要做准备。”

葛幼军起身,怏怏地退下。

6

空瓶子酒吧。

吊灯罩里透出红色光晕,光影朦胧。酒吧里播着雷·查尔斯的英语原唱《你是我的阳光》。豪放粗犷的男低音中,透着一种成熟和温柔。

聂风推门进来,环顾左右,见钱小曼在倚墙的小方桌微笑着向他招手。

聂风大步走过去,在小方桌前坐下。

“你来得早。”他笑道。

桌上铺着亚麻色台布,墨绿玻璃烟缸、矮脚杯。穿浅绿色包裙年轻吧女过来,一张稚气的瓜子脸。

“先生,请问你们点什么?”她殷勤地问。

“今天我请客。”钱小曼说。

“为什么哟?”聂风俏皮地瞅着她,哪有让女孩买单的道理!

“要两杯皇家咖啡,再来一盘曲奇、一盘开心果。”钱小曼大方地吩咐瓜子脸道。

“好的。”

小吧女应声退下,不一会儿就端着托盘送来咖啡、果盘。

钱小曼用小勺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聂风撕开小糖袋,把细砂糖倾进她的杯里。

“谢谢!”她端起咖啡,在唇边呷了一口。

“你还记得这个位置吗?”她问聂风。

“记得。”

说着,聂风把第二袋细砂糖,倾进自己杯里,用小勺搅了搅。

“我俩第一次见面,你就坐在这里。”钱小曼含情脉脉地瞅着聂风。

“那次我是你的考察对象嘛。”聂风喝了口咖啡,傻乎乎地说。

“结果你很合格。”钱小曼顽皮地一笑。

吧台音乐换成了周华健的《朋友》。年轻人络绎不绝地拥进来。酒吧里人影晃动,热闹起来。

旁边的车厢式雅座里,传来女孩叽叽喳喳的欢笑声。钱小曼给聂风做了个手势,他转过脸,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年轻女孩,模样像中学生,点了一桌的小吃。烛光映照着几张充满稚气的快乐面孔。其中有两个发觉有人在注意她们,转过脸偷偷朝他俩笑了笑。

一群快乐的小斑鸠!

聂风回过头来。两人谈起连续发生的许多事。

“谢谢你在电梯里救了我。”钱小曼说得很真诚。

“是我拉你去博世楼的,咱俩都差点牺牲了。”聂风幽默了一句,“那天你表现得很勇敢。”他表扬钱小曼。

“还勇敢呢,我简直吓得要死。”

说起电梯惊魂,钱小曼至今还心有余悸。

“我们掉进了别人设的陷阱。”聂风说。

“警方查出来了吗?”

“没有,对手太厉害了。”聂风的表情平静。

“还有,谢谢你查出了庞明聪的黑金秘密……”钱小曼望着他,两眼闪着泪光,“我哥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你哥是个天才,多亏了他让你交给我的软盘。”

“可惜他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到死都没有解脱……”钱小曼的眼神露出伤感。

“其实,是他敬仰的导师魏功德校长让他走上绝路的。”聂风表情淡然。

“魏校长完全是个伪君子。”钱小曼愤恨地说。

“恐怕不光是个伪君子。”

“啊?”钱小曼不解。

聂风目光如炬。

“他应该是整个阴谋的幕后黑手。庞明聪的死,也可能是他一手操纵的。”

聂风给钱小曼谈起了台龙杧背后的蹊跷。

“他真不是人!”钱小曼震惊。

圆形大吧台里,那个穿藏青制服、系黄领带的长发小伙子,正动作潇洒地调制水果拼盘。周华健浪漫的真情倾诉在吧台上空回荡着。大约十米远处,另一座吧台里头,那个短发红衬衫调酒师仍然在甩着三个空酒瓶玩。

聂风没有吭声。

吧台上的黄领带调制好水果拼盘,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小吧女端着精致的玻璃盘,给旁边的车厢式雅座送去。玻璃盘中的白瓷碗里露出艳红的水果。

快乐的女孩们欢叫起来。

“小妹儿,那是什么果盘?”钱小曼对小吧女扬扬手。

“‘红装素裹’。”瓜子脸回眸一笑。

好动人的名字。钱小曼说:“给我们也来一份。”

“好的。”

圆形大吧台里,穿藏青制服、系黄领带的长发小伙子一边哼起小调,一边操作起来。几分钟后,小吧女端着“红装素裹”,款款地送到钱小曼面前的小方桌上。

“太漂亮了!”钱小曼赞不绝口。

玻璃盘内的白瓷碗里,盛着一碗鲜红欲滴的草莓,碗沿上搁着一把小银勺。在瓷碗和玻璃盘之间缭绕着一圈纯白色烟雾,美不胜收。

聂风也被这稀奇的果盘吸引住了。

钱小曼用小银勺舀了一颗草莓,送入嘴中,细细品味。有种说不出的美好的感觉。

“冰甜!”她说着,舀起另一颗鲜红的草莓,喂到聂风嘴边。

聂风没有反应。只见他两眼发直,呆呆地盯着玻璃盘里的那圈白色云雾。

“嘿!你尝尝。”钱小曼敦促他。

“嗯?”聂风抬起目光,恍若梦中惊醒。

“你怎么啦?”钱小曼诧异。

聂风猛地一捶方桌,喝道:“干冰!”

钱小曼还没有回过神来,聂风已夺过小银勺,轻轻拨开那圈白色云雾,下面隐约露出一块块透明的晶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喂!服务员。”聂风大喊。小吧女闻声跑过来。

“这下面是什么?”聂风用小银勺指着玻璃盘。

“不知道。”瓜子脸语塞。

黄领带从大吧台里探过脸来,有几分得意地说:“这是干冰,可增添冷盘的口味和高贵气氛……咱们空瓶子酒吧是独此一家!”

聂风端起“红装素裹”,一脸的期待,“我能买点你们的干冰吗?”

“我们只卖果盘,不卖干冰。”黄领带答道。

“上回有人也想买。”另一座吧台的红衬衫搭腔。

“什么样的人?”聂风追问道。

“嗯……一个样子蛮酷的家伙,和你差不多年龄。”

聂风眼前浮现出曾铠模糊的面影。

“卖给他没有?”

“他死搅蛮缠的,非买不可,说是给送外宾的水果保鲜用。”红衬衫说。

“卖给了他多少?”

“五公斤,他挺大方,给的双倍价钱。”

“他还买了些冰块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是不是。”

“是的。冰块是免费的。”

“太谢谢啦!”

聂风抑制着狂喜,打开手机,拨通骆丹的电话。

“老弟,紧急情况,帮一下忙!”

骆丹正在家看一部警匪片,问学长有什么情况。

“你能马上带张曾铠的照片到空瓶子酒吧来吗?”

“就现在?我又不是变戏法的,吹口气就有照片呀?”

“比如集体照什么的,你找找看!”

骆丹停顿了一下。

“这个人很有个性,从来不和人合影。”

“你动动脑筋嘛!比如身份证、驾照,复印件都行呀!”

这话提醒了骆学弟。

“那你等着吧。”

一个小时后,骆丹汗涔涔地赶到酒吧。在光影朦胧中,他塞给聂风一张B4打印纸,上面是曾铠的身份证复印影像。肖像复印得颇清晰:三七分的发型,面孔轮廓分明,很有型,两只眼睛望着镜头,有种令人震颤的穿透力。

“买干冰的是他吗?”聂风把复印件给红衬衫看。

在红色光晕下,红衬衫打量了一下肖像。

“有点像,但那人是个小平头。”

小吧女伸过头来,晃了一眼肖像。

“就是他,”她指证道,“他看人时两只眼冰冷,走路的姿势一甩一甩的,像个特种兵。”

果然是曾铠!魏功德的杀人工具。

7

根据聂风提供的干冰证据,曾铠因涉嫌谋杀庞明聪和黄丽,L公安分局警方决定立即对曾铠采取刑事拘留。

博世楼白色大厦。第二十八层。

傅队带着谢军和常乐,大步从走廊上走来。三人穿着藏青色警服,步履坚定,脚下虎虎生风。

傅队敲开了2805校长办的房间。

苟主任从中班台后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领头的傅队。他敏锐地感觉到来者不善,口气近乎讨好地说:“是傅队长啊!魏校长去北京开会了,下周才回来。”

傅队一行在黑色真皮沙发上坐下。

“我们这次不是见魏功德校长,是找他的司机。”傅队说明来意。谢军和常乐坐在他的左右,像哼哈二将,脸上藏着杀气。

“哦,魏校长司机,没问题。”

苟主任回过神来。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我是老苟,有点事,你过来一下!”

命令式口吻,带着校长办主任的权威。

放下话筒,他殷勤地给三位警官沏茶,然后试探着问:“傅队长这段时间忙啊?”

“还不是些破案的事。”

傅队和他周旋着。

谢军和常乐警惕地盯着门口。等待曾铠的身影一出现,他俩就会像藏獒一样猛扑上去。

不一会儿,一个圆头活脑的小伙子走了进来。看上去身高一米六左右,小眼睛,翘鼻头儿,一脸的谦卑和敦厚。活脱脱的一个好兵帅克!

“主任叫我啥子事?”

三个警官面面相觑,有点诧异。

“这是魏校长的新司机,叫阿帅。”苟主任介绍说。

“我们找的是曾铠!”

傅队的表情近乎愤怒。

“哦,”苟主任好像刚明白,解释道,“曾铠请假回老家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请假了?”傅队意识到猎物闻风而逃了。他追问了一句,“他老家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苟主任答道。

这位仁兄明明耍了刑警们,但丝毫不露声色。

“他的身份证资料呢?”傅队厉声问道。

苟主任不语,表情莫测高深。

“曾铠涉嫌一桩重大谋杀案,”傅队警告他说,“如果谁有意隐瞒他的资料和去向,我们会采取相应措施的。”

主任这才埋下头,在写字台抽屉里找出一沓人事资料,从里面抽出一张曾铠的身份证复印件,递给傅队。

傅队展示,上面印的曾铠肖像,三七分发型,面孔轮廓分明,两只眼睛冷冷地望着镜头。那眼神给人印象非常深刻。就是这家伙!

再看身份证内容——

姓名:曾铠

性别:男民族:汉

出生:1970年4月22日

住址:贵州省镇远县风箱坪

“咱们走!”

傅队收起复印件,率领两个手下离去。

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傅队立即与贵州警方取得联系。镇远县位于黔东南山区,为苗、侗等少数民族居住地。但经镇远县警方查证,风箱坪根本没有曾铠这个人。距风箱坪几十公里,还有一个寨子叫枫箱坪,也没有村民叫曾铠的。显然,曾铠在身份证上用的是假地址。再不然就是曾铠用的是一个假名字。身份证的线索就此断了。

奇怪的是,在K大人事资料里,也找不到曾铠的履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像泡沫一样从警方眼皮底下消失了。

“曾铠失踪了。”

傅队沮丧地向L分局领导汇报。

“啊?”齐政委感到吃惊。

两个助手坐在刑警队长旁边,一脸的沮丧。郑队的座位紧挨着傅队,表情也有几分沉重。

“你们怎么搞的?!”

分局长夏刚皱着眉头训斥道。他有五十出头,体型微胖,一双慧眼瞪得很圆。曾铠是谋杀案的重要线索,想不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断掉了。

谢军和常乐埋下脑袋,有点灰溜溜的。

“估计他察觉到了什么……”傅队解释。

“这个人很神秘!”郑队替傅队圆场。

“为什么不对他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夏局责问。

“本来实行监控了的,后来因为一直找不到干冰的证据,就放松了。”郑队回答。

“这是我的疏忽,我检讨。”傅队说。

“好啦,现在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齐政委说,“必须立即采取弥补措施。你说呢,夏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夏局拍着桌子说。

“局头儿的意思是?”傅队两眼发亮。

“曾铠背后一定有大人物在操纵!”

众人情绪振奋起来。

“马上把材料报给市局。”齐政委吩咐傅队。

“是!”傅队霍地站起来。

三天之后,在市刑侦局王英局长支持下,L分局警方正式对魏功德立案侦查。

所有情况都显示,魏功德可能难逃法网。

各种传言也证实这一点。

在老顽童余贽家里,首先举行了庆祝。

余贽与马宁的师弟冯辉举杯相庆。老教授穿一身枣红色对襟衫,喜气洋洋,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冯辉坐在他对面,表情兴奋,精神焕发。

“学校里的人都在说,魏功德的腐败案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冯辉说。

“这个学术骗子、伪君子、政客、贪官、大阴谋家,终于要被揭开画皮啦!”余贽一口气给魏功德戴了五顶“桂冠”。

“真是大快人心啊。”冯辉掩饰不住高兴。

“老太婆,把五粮液拿出来!”余贽吆喝道。

“老头子,急什么哟。”

余夫人从里屋拿出一瓶五粮液,是珍藏了好多年的那种传统瓶型。打开瓶盖,顿时满屋香气四溢。

“就等着这一天啦。”余贽给冯辉的杯里斟满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我敬老师一杯。”冯辉恭敬地举起杯子。

“为中国的学术纯洁,干杯!”余贽仰头,一饮而尽。

余夫人看着他俩,眼里泛起泪花。

“可惜马宁没有看到这个结局。”冯辉叹了一句。

师生俩尽兴地喝着小酒。两人既怀念跳楼死去的马宁,又庆幸K大的黑幕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据说庞副校长暴毙在车里,也是魏功德操纵的。”冯辉说。

“为了灭口吧?”余夫人感叹道。

“谁发现这个惊天秘密的?”余贽问。

“据说是《西部阳光》的聂风。”

“哦,那个记者我认识。他来采访过我,外号‘黄金犬’。”

“这你也知道呀。”冯辉笑起来。

“嘿嘿,我无所不知!”余贽诡秘地一笑,表情像个大顽童。

“庞明聪那么精明的人,至死恐怕也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哟!”他说。

“多行不义必自毙。魏功德的气数已尽了!”冯辉叹道。

8

半个月过去了。

聂风静静等候着K大爆出魏功德被揪的惊天消息。

他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个戏剧性的场面——

几辆蓝白色警车呼啸着,开到白色大厦前。全副戎装的警察们从车上跳下来,在傅队的率领下,奔进博世楼,登上电梯大厅。

刑警们冲进2801办公室。魏功德西装革履,威风十足地站起来,大声喝道:“你们没有权力传讯我!”

傅队冷冷答道:“是人民授权我们监督你的!”

魏功德一脸的傲慢,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了个机要号码。

电话里响起忙音。魏功德按下一个键,再拨。电话里仍然是忙音。魏功德脸上沁出了汗珠……

呵呵,也可能是这样的画面——

“你们不能随便带走魏校长!”

苟主任气急败坏地喊道。

魏功德一副君子风度,面带矜持的微笑,说了句标准的台词:

“给警察先生一个面子吧,我明天就会回来的……”

“是,校长。”苟主任虔诚地鞠躬。

魏功德随傅队走了出来。

几百名K大的老师和学生,拥在博世楼前围观。看着他们崇拜的偶像、德高望重或是道貌岸然的一校之长,被刑警们架出博世楼。他们惊诧不已,议论纷纷。有人惋惜,有人惶惑,也有人拍手称快……

千禧之年的最后一个长夜逝去,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可是K大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聂风感觉奇怪,他忍不住拨通了傅队的手机。

“傅队,你好,我是……聂风。”他有点鼻塞。

“哦,是聂记者呀!”对方压低了声音。

“魏功德的案子,不知进展怎么样啦?”

他急不可待地问,声音沙哑。

“我正在开会……等会儿打给你。”傅队回答。

但此后,他一直没有给聂风打来电话。当天晚上,聂风给傅队的副手挂了个电话,询问究竟。郑队正在分局值班,他告诉聂风说,对魏功德的侦查遇到了很大阻力。郑队没有讲阻力来自哪里,但从他的话中,可感觉得到颇有些来头。

“这个姓魏的老佛爷,好像是有恃无恐哦!”

这位刑警队长只透露了一句,说有某个重要人物打招呼,局长也受到了压力。

“啊……”聂风顿时语塞。

他放下话筒,大感困惑。谁有这么大的能量为魏功德说话……是位高权重的林浩吗?他应该是魏功德校长的后台。不过,他自己屁股上的屎还没有揩干净呢,这种时候,他会站出来替魏功德打包票吗!也许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嘛。

聂风想到了正在北京开会的老爸。

他犹豫了一阵,拨通了聂东海所住宾馆房间的电话。

“老爸,我是小风。”

“哦,听声音你像是感冒啦?”

“不是,是伤风。”

“伤风就是感冒嘛。”聂东海笑起来,“叫你妈给开点药。”

“嗯。”聂风虚应了一句,乘机问道,“老爸在北京听到点风声吧?”

“啥子风声啊?”

聂东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魏功德的案子。”聂风说。

“你问这个干啥?”聂东海口气严肃起来。

“究竟他有没有问题嘛?”

聂风缠着老爸探听消息。

但聂东海不置可否。

“K大里都在传,说马上要逮捕魏功德校长了。”聂风故意说得煞有介事。

大约这话起了作用。聂东海透露道,魏功德的涉案材料,在最后一刻,被上级有关部门驳回了……理由是证据不足,指控的许多事都是庞明聪干的。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聂东海在电话里说。

聂东海还告诫聂风不要再插手。

“这是公安局的事,你一个记者去掺和干吗?!”

所有有关魏功德的问题,仿佛在一夜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