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涛天堑,霜雪无涯。无边的白色脊梁绵亘在海天之间,雪山苍茫,皑皑不化,海阔如天。这里的天是深灰色,而海是铅黑,一色暗沉沉地洇染开,与雪峰相映,如同上下无声迫近的两张鬼面。
沈竹晞打马沿着悬崖一线边小心翼翼地经过时,手指禁不住死死地卡住了缰绳。
他不敢往下看,下面风急浪高,冰寒的冷海水霹雳地倒灌上岸边百丈,冷冷地拍击着他的皮肤。浪涛巨大的轰鸣声化作一只巨手,将行路在上的人无情揉捏。
沈竹晞生长于中州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荒凉悲壮的景象。他战战兢兢地伏在马背上,随着希律律的叫声缓缓起伏,虽然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却因为多日未曾合眼,他困倦得连连打着哈欠。
走过一处转折的山路,马猛地抬起前蹄嘶鸣,沈竹晞在颠簸中死死抓住缰绳,高扬起的海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凉意从湿透的长衫肆意地钻入,他脸色惨白,回望向身后的陆栖淮。
同样是连日奔波才辗转到浮槎海上,陆栖淮的精神显然比他好很多,只是脸容愈见清减,头上束发的玉冠早已被猛烈的长风吹得歪斜到一旁。
他这时抬眼往前看,恰好对上沈竹晞的目光,他眉头微蹙,语声关切:“朝微,跟着玉温向导走,离开悬崖,找个避风处歇一歇吧。”
陆栖淮微微低头,神色淡淡:“云袖,你说呢?”
“就依你。”虚弱的声音却是从他怀里发出来的——云袖被裹在黑金大氅里,只露出削尖的脸。
离开琴河后,因为她脑后的金针被拔去一根,青萝拂又发作了数次。南离这一带气候出乎预料的恶劣苦寒,她身体一日一日差下去,已不能骑马,只能被陆栖淮抱在马上。
冰冷的风,冰冷的浪花,冰冷的呼吸——云袖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要被冻结了。她所依偎着的陆栖淮,身体的温度居然也是同样的冷,甚至她倚着对方的心口很久,才能听到绵长而持续的心跳声。
在长久的奔袭中,他已尽一切方法去减少能量的消耗,以应对自然这个最可怕的敌手。
云袖将脸埋进厚重的貂皮间,竭力喘息着缓缓抬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陆栖淮半边侧脸。他原本是三分风流、七分恣意的眉眼,在阔海长天间延伸开,一颦一蹙都大气得像疾驰在巨画中的人。
云袖注意到,他耳后靠近猴精的地方,有细细密密的白色纹理,像叶脉交织在一起,也似新烧制出的冰裂纹瓷器的表面。她微微一惊,觉得这样的纹路有些眼熟,阖上眼仔细回想。
然而,在霜天怒吼中,她凝结的思绪被无数次打断。她无法抵抗自然的伟力,只能渐渐放空思绪。她随着奔马不断地沉浮颠簸,陆栖淮伸出手臂有力地揽住她,以免她滑下去。
她重重一嗅,入鼻的除了泠泠长风和霜雪的寒意,还有陆栖淮衣袂上的淡淡清香。在清淡如远山悠悠的香气中,云袖安心地沉沉睡去。
随着山路步步盘折向上,他们已经远离了浮槎海,深入瀚海雪原。风渐渐平息下来,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马低低的嘶吼和马蹄踩入积雪的声音。
马蹄声愈发清脆,似乎一下一下地踢在石板上。
最前面的向导玉温回过头:“几位,你们知道现在走的驿路,是什么时候开出来的吗?”
“什么?这是驿路!”沈竹晞满面震惊,张嘴就吞咽了满腔冷气,他勉励定睛看去,被马蹄踏过的重重积雪下,赫然有青黑色一点一点凸显,居然真的是一条路。
玉温遥遥瞥见他们露出震惊之色,有些得意:“这条驿路,六十多年前开始建造,十多年前建好——在这样险的地方生生开出一条路来,怎么样,很神奇吧?”
十多年前,那就是夺朱之战期间,沈竹晞听着,神情便是微微一恍惚。他仍然不能记起自己的那段过去,却在云袖和路人断续的提起中大致明白,那是难以回首、也无法再回想的七年灰暗艰涩岁月。
玉温向导大概是无意中提起的日期的。他已近中年,穿着南离独特的斜皮纹服装,显然不是个江湖人。
最开始听说他们要进瀚海雪原,所有的南离人都露出避如蛇蝎的神情,只有玉温勉强地答应了送他们一程。这个向导的耳朵很不好,将他的名字听成了“二兮”,被陆栖淮取笑很久。据他自己说,耳朵是在一次进山的过程中,被风雪冻坏的,自那之后,他就不大进山。
玉温絮聒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中年人黝黑的皮肤上满是崇敬的神情,看着峻岭肃然:“这条路啊,是殷家派人修的,如今殷家不在了,我们却都还记得它。”
“十多年前的战争里,死了多少人啊!南离死了驻军两万,中州来的军队死了三万多,还有从更南边来的支援我们的军队,也死了许多人……”玉温嘶哑着嗓子感叹,“后来神官,在驿路两旁竖立了一百零一面石碑,一百块分置在路两旁,最后一块在驿路的尽头。”
“碑上面刻着亡者的名字,叫锁故石”,玉温手往前一指,“喏,你们看,前面那里就有一块。”
沈竹晞不动声色地听着,转头看向路旁,果然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石碑,宽二尺,高三丈,看起来像是静立在坟墓前的翁仲石像,眉目含敛,如同低垂下首的神祇,默不作声地在风雪中守卫这绵延不绝的驿路。
石碑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比雪还冷,因此落雪不沾。碑身一周都密密麻麻地刻满字符,日夜长风侵蚀,自己已看不清楚,唯有最下方鲜红的朱砂醒目已极,看起来竟是清晰如新。
“殷景吾?”沈竹晞失声惊呼。
朱砂印下盖着的名字,一笔一画的小篆,就是殷景吾!
这个名字在来的路上被云袖和陆栖淮提起过无数次,他知道,这是他曾经的同行者,如今是平逢山的神官——整片风岸古地最神圣、法术最至高无上的地方。
殷景吾忽然被从传说中抽离,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沈竹晞屏住呼吸,听玉温语气有些斥责和惶恐:“公子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南离,对神官敬若天神,从来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这里的锁故石上,当朝皇帝不能落款,凝碧楼主不能落款,即便是当时和神官一同来南离古寺的撷霜君、云袖、林道长,他们虽然是英雄,也落不得款——只有神官大人可以!”玉温崇敬地按住心口。
陆栖淮听着,面色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为何?”
玉温的手指定定地指着无穷无尽的雪山,又回身望了望身后同样的雪色:“传说南离古寺下面,长眠着一座镜中之城,当年这里死了多少人,镜中城里又有多少亡魂?”他喘了口气,“若无神官作法来镇住,南离人民岂能安心地过日子?”
听到镜中之城,沈竹晞微微蹙眉,联想起琴河里的亡灵城。他心念电转,忽然奇道:“你一个普通百姓,怎么知道这么多?”
玉温蓦地大笑出来:“公子是第一次来南离,不清楚也是正常——有关神官和他三位同伴并肩杀敌的故事,早已经是南离流传甚广的神话,白衣如雪的林道长,机变无双的撷霜君,倾城绝色的云袖,同心所往,同去同归,你去问问,南离可有谁不知道吗?”
以前啊,又是那时候……沈竹晞缄默不言,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顿住了。
或许能从这些南离人口口流传的故事里,窥得一丝当年故事的影子。他扼腕微微叹息着。
轻细的女子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同去同归?那可未必。”
云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陆栖淮将她扶在身前,半拥住她,脊背微微后仰,留出守礼的距离:“好点了?”
云袖眨了眨眼,点头,再看向玉温时,眸中却冷意交迸,隐隐要溅出火星来。所幸向导在最前方默默带路,没有回头注意到她。
一路上,不时见到锁故石,深灰色的石碑点缀在茫茫白雪中,分布在道路两侧。瀚海雪原上长风凛冽,大雪飘摇,碑身上的字迹早已被腐蚀殆尽,只有最下方的朱红印记始终鲜明。
那一方“殷”字红得滴血,透过重重时光的帷幕,沉沉地落进来人的眼里。
“看那里!那里有两个朱砂印!”沈竹晞忽然叫道。
陆栖淮看过去,眼神便是微微一凝,在风雪中,整个人僵住了。
最下面那一方小小的朱印,赫然是个不甚纯熟的篆刻,隽秀轻灵,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刻着“阿槿”。
陆栖淮提着缰绳驻定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字,一时间居然忘了行路。
云袖发现了他的异常,秀眉一颦,有些艰涩地抬起手臂,按住他眉心:“怎么了?”
陆栖淮向后一闪,神色如常,抿唇道:“她是我徒弟,被送来平逢山学法术。”
“啊?你还有徒弟?”沈竹晞大吃一惊,转过身来,将陆栖淮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愤愤不平,“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几十日的并肩同行,他本以为自己对陆栖淮已经有足够的了解,却发现对方的过去就像是一块拼图,他只触碰到边角的两块,而剩下的,被那人牢牢锁在心底。
“朝微”,陆栖淮抬眉淡淡道,“我是没说,可你也没问我。”
沈竹晞讷讷点头,瞪他一眼:“以后我不问,你也要跟我说!”
陆栖淮失笑着点头,忽然断喝:“朝微,小心!”
他勒住缰绳,足点马背,长身跃起,祝东风从后背一刹出鞘作响,他抬腕铿然相击的一刻,轰然落下的冰棱应声而断,在空中轰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