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空旷无边的场地,场中人已经鏖战许久,甚至没有余力来分一点精神在这两个突兀的外来客身上,唯有云袖注意到他,慌乱中以为凝碧楼又来了援军,手上的镜术便微微凝住了,被凝碧楼人觑准机会定住身形,封了筋脉扔到一旁。
黎灼如扎根一般僵凝地站立在那里,感觉到何昱一瞬间投射过来的视线冷如刀锋,楼主没有说什么,只一眼,他就醒悟楼主早就意识到他的背叛了,或许不仅意识到,甚至还算计好了!凝碧楼主很快收回视线,用全副身心与殷景吾对峙着,史画颐斜斜抱着雨隔站在边上想要伺机插入战局。
殷景吾着实功力深厚,但令人惊异的是,他没有结印使出令人胆寒的平逢山术法,反而举着祈宁剑齐眉,遥遥暗指何昱眉心。凝碧楼主迎着他颔首,不动如山,伶仃腕骨上的伤痕蔓延开血色。他们二人对峙着,眼神隔空交错如金石铿然相击,没有互相凝视,却能感觉到冷意煞气在每一寸游走的空气里跃动。黎灼看出些门道来,他们看似闲庭信步岿然不动,时则每一息都是不见血的过招,见分晓只在毫厘之间,无怪乎史画颐在一旁迟疑半晌仍旧无法插手。
黎灼咬咬牙,眼看邓韶音已经纵身飞跃去,与凝碧楼众弟子缠斗在一起,他也狠下心来准备施蛊毒,向昔日同僚动手。然而,不等他拈指掐诀,祝东风陡然一瞬间从掌心凌空跃起,如长虹般试图挣脱出去,他顺着长剑的嗡鸣声看去,不禁惊呼道:“撷霜君,你这是干什么?”
他,或者说在场的任何人,都从未看过沈竹晞如此冷锐锋利的模样,宛如冰封的远山,含雪的黛岩,就连眼角上挑的弧度都勾勒得如同刀锋,寒意凛然。他单手扶着金浣烟,绯衣少年形容狼狈,刻薄锋利的容颜上沾满了血,这时正微微垂下眼帘,像停栖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孤狼。
金浣烟像纸片人一样往旁边倒,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沈竹晞肩上,看起来受伤甚重,喘息不定,沈竹晞不时甚为担忧地瞥他一眼。黎灼看着却眉头一跳,他和金浣烟明里暗里共事多年,对那人颇为了解,一看便知金浣烟这重伤模样是伪装出来的,虽然受了伤,却远没有这么严重。
金浣烟想做什么?黎灼心头生疑,将目光移到沈竹晞对面,不由得忧心忡忡地蹙紧了眉——那个半跪在地捂着心口重重咳嗽的,居然是陆栖淮!他没有死,可是显然已经受伤甚深,心口被短而深纵的刀刃贯穿了,鲜血从他张开的指缝中泉涌出来,止也止不住,滴落在那竿襟前别着的清脆竹笛上晕染开,一时竟仿佛是泣血的湘妃竹。
“这是朝雪的刀伤!”邓韶音盯着陆栖淮,目眦欲裂,“那个人是陆栖淮啊,撷霜君怎么会对他动手?”他这句难以置信的质问太过大声,如同锋利的剑刃插入了周围的乱战中,一时间,不论是哪一方人,都出现了片刻的停滞。
沈竹晞颇为意外地转头盯了他半晌,像是才发现他这个人似的,疑惑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语气却冷冽无比:“黎公子是我们这边的人?那好得很——”他语带感喟,下一句却冷若冰霜,“这个人该死,你就不要管了。”
黎灼头大如斗,心知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他仗着凝碧楼弟子对他还没有撕破脸,仍旧颇为忌惮不敢攻上来,索性将心一横,叫道:“你们俩从前是什么样的关系?朝夕相对,生死相托,那时候背弃天下的罪名都安在他身上,可你还是站在他这边的!撷霜君,你好好地想一想,那么多事都过来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起内讧呢?”
“我和他?”沈竹晞皱起眉头,神情万分惊愕,“你不是在说笑吧?我从前认得他?”
他半躬下身,用手指捏着陆栖淮的下颌,迫使对方抬起脸——陆栖淮用深不见底的眼神凝望着他,那种眼神竟宛如一根刺深深扎进心底,引起细微的震颤、刺痛。沈竹晞手一震,这些日子没来得及好好修理的指甲边缘锋利,在对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刮出一道血痕。
沈竹晞深深蹙起眉,忽然发现对方的皮肤很是细嫩,容貌也过于秀丽,这时因为失血过多,眼睫如簌簌的落花轻轻打颤,虽然到了气若游丝、任人宰割的地步,眸光却依旧清湛,宛如朗月下一角疏落的梅花,着实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他想到黎灼方才的话,不禁茫然地瞅瞅云袖,宛如溺水之人抱住一条大木板:“阿袖,我从前认得他么?”
云袖嘴唇抖个不停,眼神钉在陆栖淮身上一动不动,在被问到的瞬间脸色煞白,仿佛沉陷入巨大的挣扎痛苦中,良久,她终于从枯寂的深海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喃喃:“不,你们不曾相识。”
沈竹晞发觉她明显的反常,将信将疑:“真的?”
云袖彻底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笃定地说:“当然是真的。”
“那,苏晏,你认得他吗?”沈竹晞原本想问史画颐,但他仍旧记挂着红莲夜发生的事,要到唇边的问话忽然顿住了。
苏晏摇晃着描金折扇,即使是在此等境地下也表现得万分从容,他身后满是凶尸,隐约拱卫着他和身旁的沈竹晞:“不认得——不仅我不认得,你也不认得。”
陆栖淮眼睫微微一抖,手指在衣襟下不自觉地攥紧了。朝雪本就是稀世神兵,沈竹晞又是慌乱惊怒之下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伤了个十成十。他半跪在地上,每喘息一下,只觉得痛感如利刃剖分开胸臆,然而,这样的剧痛反而让思绪清醒,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被算计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决裂,在溯时之前的那个时空里是不存在的,如今死在这里也算是他溯时的恶果,只能咎由自取。
幸好……最后的引子已经被布下,不需要他便可悄然启动。他扫了一眼云袖,果不其然发现对方正双眼紧闭,无声地念着什么,显然已经按照约定,在被凝碧楼封住灵力前发动了分镜。
——开启之后,便再无回头了。
陆栖淮抬头看着下彻的日光,这里是一处被封印的结界,是何昱选定的最后瓮中捉鳖的空间节点,也是最靠近周府时间裂缝的位置。所以里面变幻莫测的日光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天光,而昭示着时间裂缝的开启,等日光高悬在正顶的时候,时间裂缝将彻底洞开。
就要快了,快到一切终结的时候了。
陆栖淮颤栗着抓紧了衣袖,迟缓地拭去唇边血痕,目前无法着手的乱象如同一团麻——按道理说,苏晏同不净之城有关,绝不应当此刻出现在这里。而他自己显然是被金浣烟算计了,金浣烟又代表着哪一方的势力,他是不是那个神秘的送信人?他想做什么?
啪,苏晏眼神微闪,合起扇骨,在陆栖淮肩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撷霜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沈竹晞一连换了数种手法,终于能勉强止住金浣烟身上的血。他凝视着陆栖淮,心中忽生恻隐,然而一想到他方才做出来的事,沈竹晞又倍感愤怒,杀意凛然地握紧了朝雪刀:“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啊,先是璇卿,后是浣烟,你扯上无关之人做什么?”
——昨日他和苏晏一行匆匆赶到周府时,苏晏眼光毒辣,一下子用术法洞破了结界,他们便猝不及防地进入了战场。然而,迎面的景象却令人万分震骇,沈竹晞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黑衣人,正与云袖并肩而立,衣袂飘飘的模样,金浣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地趁虚补上一剑。沈苏二人前去与他们会合,各自左支右绌陷入苦战。
然而,就在沈竹晞短暂灭杀了身边的凝碧楼弟子时,忽然转头看见惊骇的一幕!金浣烟身前身后有数柄剑同时递到,已然势危,沈竹晞情急之下便挥刀上前相帮,霍然数道挥出,刀气冷冽而圆转如意,首尾相连,宛若一个圈将人困死。他刚救下金浣烟站定,少年忽而金车住他衣襟,露出极为惊怖的神情,沈竹晞在他清澈双瞳的倒影里,赫然看见陆栖淮居然临阵倒戈,提剑刺向了史画颐!
沈竹晞大惊之下立刻回身来救,却没料到这只是个幌子,他只见剑影一闪,便听得金浣烟惨叫一声,祝东风居然重创了金浣烟。
听沈竹晞简短讲述的过程中,黎灼一直盯着金浣烟,不知道金浣烟使诈到底想做什么,他忽然伸出手道:“撷霜君,这是祝东风,陆栖淮的佩剑,你拿去看——”他原本想着,沈竹晞看到熟悉的兵刃或许能恢复一点记忆,然而,还未来得及讲话,手中已经空了。
倏然间,苏晏如一道电光击掠过来,劈手夺过那物事,因为动作过剧,他衣袂下有数张纸笺轻飘飘地落下。沈竹晞定睛一看,顿时五雷轰顶,种种被刻意忽略按下的细节在刹那间再度抬头,那些碎珠一般的线索被串成线——不错,就是这样,金浣烟受伤是假的,和七年前在南离古寺前,苏晏诱使他们对殷景吾出手的法子如出一辙!
沈竹晞拔出朝雪,遥指苏晏:“呵,全是假的,你既然从一开始就笃定要害我,还假惺惺地演那一套血毒舍身的东西做什么?”他唰地提刀前指苏晏,冷笑:“你当年救我一命,可后来又一直算计我至今,我今日对你动手,但绝不杀你,恩怨相偿也勉强算两清。”
“动手吧!”他扬起刀,毅然决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