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不是天眼。”邓韶音的声音像是从天灵盖发出来的。
天穹里光束旋扭如莲花盛开,清光万千,巨大的花瓣由无数流云堆砌而成,慢慢围拢起来。然而,只是瞬息之间,花瓣由卷曲变为板平,横躺在天穹里,万丈光芒徐徐收敛,只勾勒出寡淡而几近透明的轮廓。
“那是什么东西?”黎灼盯着这令人惊异的奇景,忽然想起数月前史府婚礼后的夤夜,京城的天穹中也曾出现这等令人色变的异相。
他与邓韶音对视了一眼,两个聪明人迫于形势达成了短暂的握手言和,决定暂且结盟同行:“周府是时间裂缝,一定是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影响到休与白塔。”他迟疑了一下,将所知信息和盘托出,“何昱同不净之城的亡灵达成了协议,但根据那个协定,亡灵将从不净之城中直接逃亡周府的裂缝,应当不会造成这样的奇景。”
邓韶音回眸睨了一眼身后的局势,缓过一口气来的靖晏军摧枯拉朽,屠杀着那些因为蛊毒而行动迟缓、失去战力的凝碧楼弟子。他敲了敲眉心,冷声:“必须去看看了。”
他低首吩咐先前那个在城头拼死拦截他的亲兵到身边,重重一拍肩:“此间就交给你了,既然黎——黎公子已经力挽狂澜,我们便心有余力可以回援周府了,你一定要做好善后扫尾的工作。”
他的双瞳灼灼有神地盯着下属,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那亲兵挺起腰板,竭力用意志对抗着瞬间羁压在肩头的重任:“您放心——”他拔出腰间短匕,轰然击在石头上,在砖石飞溅中岿然不动,“我一定守好这里,不负所托。”
邓韶音赞许地点了点头,情势已容不得他过多耽搁,天穹中勾勒出的轮廓愈加清晰,弯曲绵长竟如一座透明的城池,而休与白塔上亦有万丈炫目彩光流转,他微感不适地移开眼,沉默地和黎灼从城门之侧进入,急速地向着周府急掠。
他没有带任何一位下属,黎灼也没有令自己誓死的追随者们同行,因为他们都清楚,今时今日已是身陷绝地的最后一息,他们两个,一位叛逆者和一位伶仃的将军,如今孤立无援地赶往最后的战场,试图对抗凝碧楼这个庞然大物。
——也许还有逃逸而出的十万亡灵。
黎灼忽然开口,因为高速行动,长风倒灌入喉让声音模糊不清,可是那种过于强烈的语调却愈发深刻入骨:“其实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不全是因为仇恨何昱,而是云萝计划,实在已经颠覆了我全部的承受能力。”
“这不是何昱所宣扬的‘太平长安’,这是灭世,是与世为敌!”他抱着手臂,言辞刻薄而直截了当,“何昱这是在信口雌黄、痴人说梦,他若是自身笃信也就罢了,倘若他并不坚信如此便能缔造太平盛世——”
黎灼深吸一口气,在急速飞奔中语气急促上扬:“那便等同于不信道而传道,更甚,他甚至剥夺了旁人选择的机会。他将‘变成云萝’作为恩惠摆放在那些无力抗争的普通人,全然不顾对方是否想要。”
黎灼没有再明言更深层更直白的意味,但邓韶音却奇迹般地瞬间领悟了,忍不住颇为讶异地侧身看了他一眼,完全想不到黎灼年纪轻轻,又曾为何昱做事七年,居然思维如此明晰透彻——不错,其实云萝这种设想本身孰是孰非很难论定,但何昱这样强行办事显然让人不能接受。
既然中州人生来有了双眼,便不能一瞑不视,或是只看见被筛过的一隅;而有了双耳,便不能闭塞不听,只听见盲目歌吹的祝颂声,听不见波澜暗涌;有了口舌,便不能缄口不言,而只舌灿莲花********;最重要的是,人生而为人,而非草木匪石,便要倾尽满腔沸血,掊击最深恶痛绝的黑暗。
——这也是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同凝碧楼抗争的原因所在,和所笃信的原因。
然而,他们有扶天木于将颓、挽大厦于将倾的勇气,甘愿九死不渝,却并不能勉强下属和其他人一并去送死,只能孤身前往战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抉择,走上殊途,仅此而已。
邓韶音想起黎灼先前所说的自己身世,不禁微微抿了抿唇:“令尊令堂在天有灵,必然会为你而欣慰——他们在你幼时必然教导有方,才会让你即使栖身凝碧楼七年,仍旧没有折落一身骨气,对事对人仍旧看得真切。”
黎灼颇感意外地笑了笑,无声地攥紧了手。他目视前方,感觉到两旁的雕梁画栋次第后退,京城全城戒严,所有寻常人家都杜门不出,而世家幸存下来没有变成云萝的,毕集周府。周府躺在京城中轴线最中心的位置,与休与白塔遥遥相望,甚至比皇宫的位置还要更为核心。然而此刻,愈发临近那里,他们二人愈是心寒,空荡荡的街巷里只有长风传墙拍打檐下的声音,居然听不到一点人声和打斗声!
难道,所有的战斗在他们还未到来时就已经结束了?
“周府里显然已经动过手了,那里有血。”黎灼捻动着指尖上的粉末,他用这些粉末指引着先前放出去的蛊虫,那些蛊虫对鲜血趋之若鹜,是探寻发现的好帮手。
邓韶音眉毛拧起来,嘎吱一声推开了朱门,周府荒僻已久,断壁颓垣掩映在枯木败石中,即使这时是在白日,也透出一股阴阴的森诡之气,令人胆寒。夜间的薄霜凝结在地面上仍未消融,满堂残败之间死气沉沉,听不到半点声响。他们二人顺着蛊虫的指引走到一处圆弧形的浮璧后面,应当是从前的正厅,黎灼再三游移,指尖的粉末逐渐绷成一条直线,像弓弦似的越收越紧,忽然停滞下来,他抬头,万分惊愕地看着空荡荡的周围:“就是这里有鲜血。”
“那就是有很强的结界了。”邓韶音一筹莫展,“我没学过术法,你会吗?”
黎灼茫然无措地紧贴墙壁,绕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转了一圈:“不知道这个结界是谁布下的,如果是殷景吾施的法那还好,如果是何昱动的手,说明他已经势在必得,想要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了。”他停留在穹庐状壁顶的正下方,手指扣击着墙壁,空空空,那些蛊虫也悬停在他周围的半空中一动不动,良久未挪,黎灼凑过去看了看,竟然已经失去了生气。
“那可糟了。”黎灼沉下脸,“这虫子只有遇见太过浓烈的血腥气,浓到无法承受的地步才会死掉,可见上面的战斗已经惨烈到一定程度了,可是我们又被困在外面不能进去——”
然而,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倒卷入口,骇人的电光如霹雳一般展开横贯室内,他和邓韶音一瞬间如断了线的纸人一般,被劲风远远地席卷着倒飞出去!黎灼想要抬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但匹练似的光芒太过炫目,落地的声势又过于浩大,惊起了漫天烟尘。良久那灰尘才扑簌簌落尽,黎灼挪动手臂撑起身子,才看见那是一柄剑,仿佛从九霄之上掷下,剑尖深没入地。
“这是?”他疑惑地走过去细看,那柄剑上系着玄黄二色剑穗,因为沾满血色而变得浓沉深郁,剑刃如秋水,可是这水中浸满了新血色,犹自滴落,仿佛镌刻在上面的血色梅花。黎灼一拍脑袋,隐约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这不会就是陆栖淮的祝东风吧?”
他充满绝望地看了一眼邓韶音,靖晏少帅到底饱经沙场,比他更能沉得住气,这时只是用鹰隼般的锋利眼眸盯着那剑:“确实是祝东风。”
“陆栖淮这样道行的剑客,必然剑在人在,可见已经有了极大的变故——要么他早就预知到我们的到来,试图用这柄剑破开结界指引我们上前,可是这不可能,如果不是你临时起意反抗凝碧楼,我现在还在城外鏖战,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回援他们。”邓韶音分析道,“要么就是更坏的情形,祝东风是在激战中被打落的,或许更严重一点……陆栖淮已经死了。”
他举起有思刀,提气用力向下劈凿,周围砖石飞起,但祝东风就像嵌在里面似的纹丝不动。黎灼倒了些软化砖石的药水,但也毫无作用,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邓韶音颓然道:“要是我猜的不错,祝东风已经封剑了。”
他的眼神忽然再度凝聚在祝东风的剑穗上,那两道玄黄剑穗纠缠在一起,紧紧系着一个很小的琉璃瓶。他手起刀落,刚想拿起细看,黎灼忽然制止了他:“等一下——”
红衣少年洒下金线,勒令几只毒虫爬过去托起那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琉璃瓶,当先的一只悉悉索索地咬开瓶盖,噗地一声,白雾升腾而起,那几只虫子居然顷刻间被汽化成了毒雾。黎灼眼疾手快地塞了颗避毒丹给邓韶音,接连尝试了数种不同的虫子,都接连被汽化殆尽了。
“我猜这个东西可以腐蚀掉结界。”黎灼如是说,他最后一次驱使虫子盖上瓶盖,隔着衣袖将玻璃瓶托起,对准了上方。
“如果结界不在上方,或者这个不能腐蚀掉结界,它就会落下来,而我们就要变成雾气了。”邓韶音苦笑道。
“那也没办法。”黎灼面无表情地说。
邓韶音沉默半晌,冲他点点头:“好。”他看着旁边人一咬牙,以迅疾如电的手法蓦地扬手向上一波,刺啦,仿佛沸油进水,也像无数虫子啮咬植物,极为刺耳的一阵连响声后,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不,并不是豁然开朗,铺天盖地湮没过来的血色弥散了视线,黎灼惊叫一声,双瞳因为过于惊惧而猝然睁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