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思凡冲着章铁匠拱了拱手道:“章老哥请了,有没有兴趣过来喝几杯酒?”
那章铁匠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破袄,身板笔直,满面风霜,他在这条街上开了个打铁铺,时常帮乡亲们打把菜刀、锄头之类的,颇受人们的尊重。他是烙饼铺的老顾客,最爱的便是喝几杯。不过最近他手头有些紧,这酒有几天没喝了。听得莫思凡邀请,颇为意动,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莫思凡这桌,都是卓尔不凡的人物,特别是几个女孩,光彩简直要将这个小店照亮。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似乎是有点自惭形秽的。
莫思凡再邀请了一遍,他终于忐忑地走了过来,却不敢坐,只是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
莫思凡亲手倒满一杯酒,双手递给他,说道:“我们刚才也听了一会儿,章老哥持身甚正,在下佩服。有几个小问题想问老哥,还望不吝赐教。”
章铁匠连忙接过酒杯,说道:“公子有话但问无妨,小老儿只要知道的,自然会说。”
“你们刚才谈到一位曾家娘子,住在哪里?”
章铁匠有些警惕地望着他,说道:“公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受人之托,从江南过来寻访曾家娘子的。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只求跟她见上一面,了却友人的托付。”
章铁匠明显有些怀疑,这年轻人看上去虽然不像个坏人,但是一来就打听女眷的消息,未免让人误会。他知道不少登徒子就是这样假装关心,实则是去搔扰人家的。这样一想,他又将酒杯放下,正色说道:“那曾家娘子是个可怜人,请公子放过她。”
莫思凡知道他的想法,便说道:“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汉子,是不是姓王?”
“正是。”
“是不是从江苏来的?”
“听说曾家娘子是江苏人,应该是从那里来的吧。”
“你看,我说的没有错吧?委实是故人。其实我随便问一下街坊邻居,也能得知,之所以问你,只不过是赶巧罢了。”
章铁匠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便笑道:“公子别怪,实在是这些日子打坏主意的人太多了,不得不防。公子既然是故人,那告诉你也无妨。”
正在说着,从街上来了一个小孩,那孩子衣着单薄,小脸冻得乌青,他跑到马老汉跟前,递上四个铜钱,叫道:“掌柜的,给我来两个烙饼。”
马老汉笑道:“小荣儿,今天怎么舍得买烙饼吃?”
“娘说我和弟弟书温得好,奖给我们的。”
“好。烙饼拿好。”
烙饼两文钱一个,掌柜的却用油纸包了四个,递给那小孩。小孩连忙说道:“掌柜的,错了,您多给了两个。”
马老汉道:“没关系,多的两个是老叔送给你们的。”
“我娘说了,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咱家没钱,可以下力气去挣,就是不能接受人家的施舍。”
“这个不是施舍。是你刚才说的书温习得好,老叔奖给你们的。好孩子,快拿着吧,回家去趁热吃。”
“谢谢掌柜的。”那小孩拿着烙饼,蹦蹦跳跳地去了。
章铁匠道:“公子你看,刚才这位就是曾家娘子的儿子。”
莫思凡早就有所留意,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孩子家教甚好,不愧是曾家血脉。”
章铁匠应和道:“就是。咱们这一片儿都知道,曾家虽然非常贫穷,但曾家娘子持家有道,每日亲自教导两个儿子读书,从不懈怠,这就是让俺们好生佩服的地方。公子不是要找他们吗?从这里出去,到下一个街口,往左转,往前走十多丈,有一间茅草屋就是。”
“不急。刚才你们说到那姓王的汉子将守备管家揍了,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那娘子年轻貌美,又处于落难之中,不少轻浮汉子想占人家的便宜,结果都被那汉子打了出去。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那汉子不好惹。但是就在前段时间,这娘子的美貌不知怎地让舒家营守备知道了,这守备四旬无子,就想纳这娘子为妾,好给他生个儿子。这守备知道汉子厉害,但是想着自己有权有势,还怕一个落魄汉子?于是就派了管家带了十多个手下,吹吹打打的来提亲。结果那姓王的汉子一顿好打,将那些人全都打跑了,连管家也被揍得满头包。不过大伙儿看来,这事只怕还没完呢。”
“是还没完。”莫思凡淡淡的说道。
他将马老汉叫了过来,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马老汉慌忙说道:“公子,太多了,小老儿可找不开。”
莫思凡道:“不要找,都是你的。在座的所有酒饭钱,我都代付了。”
“也还是太多。”
“你再给我包一些熟食,温一壶酒,卷几个饼,有多的就送给你了。”
马老汉千恩万谢的忙活去了,今儿个他运气好,一天的收入就顶得上一个月的。
那些食客们也非常高兴,纷纷向莫思凡致谢。
莫思凡等人提了一个食盒,按照章铁匠指点的路线,来到曾家娘子所在的那栋茅草屋。茅草屋相当破旧,比莫思凡以前的家好不到哪里去。几根断草在寒风中颤动,景况看上去十分凄凉。但是有琅琅的读书声从茅屋里传了出来,又给人带来了无穷的希望。
还未靠近茅草屋,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你们是谁?”
伴随着声音,一个彪形大汉从屋后忽然闪了出来。那人身材高大结实,面目黝黑,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虽然是寒冬腊月,但他的衣着依然十分单薄,虬结的肌肉在衣裳下鼓着,一看就知道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一出声,屋里的读书声便嘎然而止。
莫思凡放下食盒,恭谨说道:“晚生西凌秀才莫思凡携友人前来拜见曾夫人。”
茅屋里静了一会,然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这里没有曾夫人,只有一个落难的穷妇人。莫秀才请回吧。”
“昔日三边总督曾大帅威震边关,打得鞑子数年不敢进犯。这等赫赫战功,今日提起,依旧让人赞不绝口。晚生不才,仰慕曾大帅已久,只可惜忠臣良将惨遭奸人陷害,落得个奔赴刑场的结局,可悲可叹。今日我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一是拜见,聊表仰慕之意,二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还请曾夫人接见。”
那壮汉面色变了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底细?”
莫思凡道:“曾大帅含冤而死,天下百姓尽知,公道自在人心,不消多说。而你,义士王环,昔日曾大帅帐下的骑射教头,忠肝义胆,临刑受命,千里护送曾夫人及其幼子,此等义举,亦足以感动天地。晚生神往已久,今日才得见义士,请受晚生一拜。”
说罢,果真深深地鞠了一躬,态度极为诚恳。
王环听得这些话,面色便大为和缓。他之所以警惕性如此高,完全是因为大帅生前树敌太多,虽然大帅已经蒙冤而死,难保仇家不会派人追杀到这里来。事实上,前年在流放路上,就不断有人半路劫杀,盗匪有之,仇家也不少。他打退过不少来刺杀的高手,自己也负伤累累。好在终于抵达城固县,在这里,他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任何行迹可疑的人都会被他驱散,包括那些登徒浪子们。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践行自己给大帅的承诺,这是一个铁血男儿的承诺,也是一个大明男儿的担当。哪怕面对极度危险的境地,他也没有过丝毫犹豫。
他们来到这里,自然不会四处宣扬自己的身份,所以两年来,知道他们便是威震三边的曾大帅妻儿部下的人很少,而今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口道破他们的来历,难怪他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茅草屋“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妇人手牵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那妇人大约三十多岁,身穿粗布衣裙,十分简朴。艰苦的流放生活使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丝毫无损她的美丽。这是一个坚贞不屈的女子,一如她威震边关的夫君,不屈服于任何威逼利诱,即使身陷囹圄,也甘之如饴,泰然自若。她身边两个孩子,包括买烙饼的小荣儿,虽然都很瘦弱,但是在精气神方面,始终保持着开朗乐观的心态。如果没有遭逢那般变故的话,他们原本是人人称羡的公子哥儿,即使不是锦衣玉食,至少衣食无忧。生活过早地将磨难强加到他们头上,不过这样也好,不经历风雨,迟早是温室中的花朵,娇则娇矣,却不能抵挡外界的狂风暴雨。生活的磨难总是会加速一个人的成长。
看见曾夫人出来,莫思凡立即躬身行了一礼,道:“参见曾夫人。”
他身后的许云依等人也跟着拜了下去。
曾夫人双手虚抬,和声道:“秀才免礼。边塞苦寒之地,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只不知秀才是从哪里来的?”
“晚生乃江西省西凌人氏,幼时曾经读书,后来从商,只因在延安府有些生意上的事务,所以暂时在那里驻足。晚生这次前来,一是拜会曾夫人,二则为曾夫人引见一位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