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排查过楼上的所有住户,关于李小梅家的争吵或是打斗声音的问题,得到的一致答复是: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声响。
这曾令我们极为困惑,也是在邹燕交代了准确的案发时间之后,我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所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异常响动。老王的奖杯说明了很多问题,晚上七点,青树县人民法院歌唱比赛开始的时间,开幕式唱响《黄河大合唱》的时间,这也是李依兰将李小梅杀死的时间。
母女俩在屋内站着,耳边是从法院传来的嘶吼的歌声,身边是一群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猫咪,杂乱的房间,扑鼻而来的恶臭味,一周都没有更换猫砂,这比没有食物更加可怕。
李小梅看着家里地狱一般的杂乱场景,看着满脸愕然的李依兰。就像被雷击中了一般,手里提着的行李“啪嗒”掉在地上。
她看出来了,李依兰并没有遵守她的承诺,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五万块钱,只是为了……
只是让她照顾自家的猫咪而已,无非是换换猫砂,准备食物和清水而已,甚至不用住在这里。
可是她连这点都没有做到,那些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的猫咪围在她的腿边肆意的哀鸣着、祈求者、甚至愤怒着。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女儿早已不是那个女儿了,这是质的变化。
就在去年自己过生日的那一天,就在那个夜晚,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学会了撒谎,变得冷漠,甚至将自己这个母亲视若无物。
李小梅回想起在电视节目之中,两人相拥时,李依兰在她耳边说的话:我会报复的。
对,这就是她的报复……
李依兰有些心虚,低着头不敢去看李小梅的眼睛,可是在她心中,更多的却是焦躁和愤怒:她怎么就回来了么?真是该死,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为什么还要顾及这些猫的。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李小梅歇斯底,浑身颤抖,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她的目光中——第一次对女儿表现出了失望之色。她后悔自己太过懦弱,对依兰太过溺爱。如果当初她狠下心来,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话,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母亲管教女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管不得。
李小梅一把抓住李依兰肩膀上的包,死死不放,面目狰狞,连连摇头:“依兰,我不会让你走的,是我对你太过娇惯……”
李依兰被吓了一跳:“你松手,你干什么……”
李小梅伸出手,啪的一巴掌,打在李依兰的脸上,她养了李依兰二十年,这是第一次打她。
李依兰呆住了,她的双眼中透射出惊恐的光芒,穿过她垂下的发丝,盯在李小梅的脸上。李小梅没有丝毫的怜意,她的双目中充满着的是不可逆转的愤怒。
李依兰大瞪着眼睛,心中对母亲的那仅剩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敬意,也突然消失殆尽了,在她的眼里,李小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可原谅的,让她最为愤怒的便是,李小梅竟然想将她推向那些肮脏的男人,甚至鼓励暗示那些男人对她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这还是自己的母亲么?她惊恐的眼神之中,隐含着一丝恶毒。
这一巴掌打下去,李小梅觉得自己的郁结许久的阴霾情绪也有所舒缓,她看着李依兰眼中的惊恐。突然发现,教育理当如此。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老李家,对不起依兰死去的父亲,自己早就该这样的。棍棒之下出孝子这句话实在是倍含真理,她的手又一次举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巴掌却没有落在李依兰的脸上,被李依兰伸出的手给挡住了。
一对母女就这样扭打在一起。
地板上充斥着各种杂物,碎裂的玻璃杯子、用旧了的钢琴节拍器、地球仪、耳机、笔筒,这些东西都是被困在家里的猫从房间的各个位置推倒,叼过来的,这是它们的玩具,也是他们发泄的道具。
李依兰那瘦弱的身体怎敌得过李小梅的肥硕身躯,很快就被压在身下,被李小梅攥着拖鞋,狠劲儿抽在身上。
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李依兰奋力推开李小梅,拿起手边的节拍器就砸在了她的脑后,李小梅的身躯停滞了一秒钟,然后倒了下去。
李依兰喘着粗气,咔嚓一下,节拍器掉在地上,那是她十五岁时候的生日礼物,手工制纯金属节拍器,她期盼了许久,李小梅买给她的。
大合唱的声音终于停止,紧接着传来一阵鼓掌的声音。
李依兰突然发现,趴在地上的李小梅一动不动了,她跪在地上,拍了拍李小梅的肩膀,又叫了两声。她的心终于慌乱起来,猛地将李小梅翻过身来,却发现,地上竟然有一滩的鲜血,而李小梅已经没有了呼吸。
……
对于邹燕来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以前从未想过能够找到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她甚至已经决定隐瞒自己的性取向,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屈辱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李依兰出现了,这改变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李依兰那年轻活力的身体,以及她朝气蓬勃的心,让她感到一股力量。她从未曾拥有过的力量,那力量浓烈,就像烤箱内被烤熟后从蛋糕里流出的巧克力一般滚烫。
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她极善于融入这社会之中,给自己披上一层保护色。她的心已经稍显垂暮,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就已经对生命的意义做出了至高的推理:她确认生命可以凌驾于任何事物之上,但肉体却是可以被随意抛弃的。在她看来,肉体对于人来说只是个用来操控的机器罢了,只是个躯壳。
她时常幻想自己游离于这躯壳之外,以上帝的视角俯视自己的躯壳,操纵自己的躯壳去对待人和事物——她乐于这样去做,这让她得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安全感。
事实上这是一种对自我人格的否定,这种状态是可怕的,因为紧接着,就是对他人人格的否定,接下来,就是对他人生命的否定。
所以当李依兰惊慌失措跑到她身边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后,她一点也不觉得震惊,她只是在想:我该怎么帮助我和依兰的躯壳,从这场灾难中脱离出来呢?
是的,她同样否定了李依兰的躯壳,她所在意的只是李依兰的灵魂。
只是,麻烦也是有的。每当李依兰的躯壳和她的躯壳缠绵在一起的时候,她都会从虚妄之中回归现实,这一点是她难以抗拒的,那种身体上带来的愉悦的快感,竟然可以凌驾在灵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