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裤管空空荡荡，腋下撑着一支拐杖。
我扶着墙站起身，心里难免有丝丝害怕，毕竟是如此近距离地跟一只鬼接触。我背贴着墙，一寸一寸地往外挪。到达门口，在清澈月光下，终于看清了他稚嫩的脸。
“你是，孙杰？”我问。
他眼里闪烁着天真的期许，扬起嘴角说：“你终于记得我了？”
“我？……我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你的名字。”
他的眼神又黯淡了，失落地说：“你为什么记不得了？”
“我们……以前认识？为什么说欢迎我回来？”我一头雾水。
“我们可是好同学啊！”孙杰激动地踏前一步。
“同学？我，我……我挺正常的呀。”我强作镇定地说。
“你以前可傻了，大家都叫你大傻子，什么都不会，就会捉草蜢。”孙杰说得开怀，弯起手指模仿草蜢蹦跳。
我不禁咋舌，孙杰怎么知道我爱捉草蜢？派出所长那智障但记忆力惊人的孙子也同样认得我，那如此看来，他给我递草蜢玩具就不是巧合，想必他也是在这学校待过。
孙杰的话，是真的？
我转过脸看向身旁的小黑屋。刚才在黑屋里的恐惧感，果真是来自我的内心，而我在迷林中所遇到的情况，也正好可以解释了——我以前也被困过小黑屋。
母亲常说我小时候傻，但是后来磕破了头，莫名就好了。我总以为这是母子之间的戏谑，现在看来，母亲所说的傻，是真的智力障碍。怪不得我完全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我与眼前这天真无邪的小鬼，真的是同学啊！他一直暗里想保护我这个已经把他忘记的同学，我又惭愧又心酸。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他歪着头看我。
“想起了，一点点。”其实我并没有想起，只是通过推理，大概认可这个身份，但我不愿见他失望。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挤出一丝笑容，盖过脸上的怜悯。即是我们是一人一鬼，但我们之间没有高低，只是平等的同学。
“想起就好。大傻子，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要来抓我姐姐。”
“我们不是想抓她，而是想帮助你们，但是她不配合啊。你俩，毕竟已经，那什么了，还长留人间，日后若成魁成魔，早晚要被收拾的。你劝劝姐姐，投胎转世吧。虽然她想害我，但我心里不怨她。”
“但是如果投胎，我和姐姐就要分开了。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要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求求你们别抓我姐姐了！”孙杰微微撅起了嘴。
我也是为难，说：“要不，你能劝动你姐姐帮我解了鬼烙印，也算是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就有时间再和大师商量商量。”
“好，拉勾勾。”孙杰又变脸为笑，向我伸出尾指。我自然接上，勾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孙杰，你记性怎么这么好啊？这么多年还能认出我来？”我问。
“鬼的记性都好啊，因为总怀念以前，所以记得清楚啊。你跟小时候也没太大变化啦，还有那个高个的，你叫他子寒，我也记得。但我不敢告诉我姐姐，我怕姐姐也要杀了他。”孙杰煞有介事地装出凶恶的表情。
“你，你记得子寒？你不恨他？”我低声问。
“不恨了。能跟姐姐天天一起，我就高兴了。”
子寒可算是间接害死他的人，孙杰竟然一点都不记恨。如此纯真善良的小孩啊，真是让人扼腕。
轰隆。楼下传来了一声巨响，大地微微震动。
“发生什么事了？”孙杰问。
“估计是大师在作法，我们下去看看。”
我与孙杰走出门去。走廊外的景物与阳间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种飘渺感，如同眼睛上蒙了一层轻纱。
走到一楼，只见净过掐诀傲立于楼前，身前有一草人，正握着剑，往地上凿去，每凿一下，大地就要震动一次。同时，子寒从楼后方跑到前方来，身上滴滴答答，显然是从河里爬上来。
“再不出来，我就要把你的蜃景震碎，让你无处可逃！”净过大叫道。
话音刚落，孙彤从一旁的楼层里腾空飞出。她的面部已经恢复，依旧是苍白邪魅。她张着指甲尖锐的手掌，向净过扑去。净过似乎没有着手应对，依旧念着咒语控制草人。
“大师，当心啊！”我提醒道。
孙彤利爪已至，一把抓向净过头上，瞬间，净过外形幻变，颜色褪去，露出内容，竟是一只草人。另一边，原先的草人外层炸开，真净过现身，大喝一声：“敕令！”
孙彤手下的草人伸出多条草须，一把缠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至地面，然后逐渐把四肢身躯都捆起。
“准备作法！茅龙草撑不住多久！”净过向我俩各掷出一木剑，然后后翻到孙彤身后，与我俩成鼎足之势，把孙彤围在中间。
净过又从袖中掏出绳索，绳索一头插着令旗。他手掌一挥，绳索直冲子寒而去。我俩把剑倒执，死死扣在地面上。令旗带动绳索，绕过两把木剑，回到净过手中。净过一念咒，绳索顿时火起，表层的泥巴便干裂脱落，原来的绳索部分外露，火便熄了。
孙彤已经扯断了大部分茅龙草，眼见将要挣脱。净过结出一印，念道：“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斩妖缚鬼，魔王束首。急急如律令！”绳身浅浅发亮，我们三人的位置各飞出一道光线，缠住了她的手脚。
术成！
“孙彤，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听老朽一句劝，放下执念，投胎转生。你与弟弟僭居阳间，是天地不容的事情。你既然是爱护弟弟，就该为他着想。”净过声声震耳。
孙彤忽而仰天长笑，女生尖而刺耳，但渐渐地，声音似成厚重的男声。“臭道士，区区地缚咒，哪能困得住我！”
净过眉头一皱，喝道：“何方魔道！”
看来，孙彤背后的养鬼人出现了。
净过一跺脚，三条光绳大亮，勒得孙彤手脚兹兹地冒烟，但孙彤神色依旧，似乎感觉不到痛楚。
“大傻子，不要打我姐姐！”孙杰按捺不住，想冲上前来护他姐姐。
“孙杰，别过来！捆魂索不会消灭你姐姐的！”我朝他喊道。
孙杰只跑出了几步，忽然右脚被定住不能动弹，冲势收不住，就侧身跌倒了。原来净过早在地上铺了定身符，被孙杰踩中。
“阿杰，你认识这小子？他是谁？”孙彤，或者说是养鬼人对眼下的境况毫不担忧，还不紧不慢地打听起我的身份。孙杰只抿着嘴，摇头不说。孙彤又说：“不说也没关系，我自己看就行。”
只见孙彤左眼一翻，露出了灰白色的眼球，而瞳孔位置，由浅及深地，勾勒出了一个上三角形。
通天眼！
我从爷爷的书中看过相关的记述。修炼通天眼，先决条件是双目必须一明一盲。把盲目修炼成通天眼，可看穿人心。若左眼成，可识过去，若右眼成，可通未来。但只可以修炼其中一目，若双目皆通，则有违天道，必遭雷霆天劫。且发动通天眼，多需要借助灵体，如此一人一鬼阴阳相契，才能打通时空。但似乎也有半人半鬼的人存在，但书上未尽。
如今这养鬼人，这是通过孙彤开启了左眼通天眼，可窥视我的过去。我现在作为一处阵眼，又无法脱身。
似乎一阵清风穿身而过，孙彤脸上的邪笑忽然凝固。
“阿杰？你身上怎么会有阿杰的过去？”看来她已经对我施术，但似乎是因为我现在借用孙杰的身份，所以得以躲过窥视。孙彤又扭头去看子寒，定睛了两秒，而后嘻嘻奸笑。
“雨泽，发生什么事？”孙彤此时正背对净过，他无法看到她的眼睛。
“大师，她会通天眼！左眼！”
净过听后，脸色一白，竟不由退后了半步，然后快速捏出一符。
“哈哈哈，两个大活人，竟然扮成鬼魂来自寻死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这馊主意，是你出的吧，臭道士？”孙彤慢慢朝净过转过脸去。
“护法神王，侍卫我真，急急如律令！”净过手中符文亮起，他一掌揉成团，往嘴里一塞，周身立刻泛起了金光，汇聚成一个金钟的轮廓。
被窥视到了吗？但我看净过脸上惊惶的表情，怕是这个金钟罩施放慢了。
但即便中了术，也不至于这般惧怕吧？通天眼虽说功效奇绝，但毕竟不会致伤致命。上一次，净过与孙彤斗法，受了掌伤，也是面不改色地硬撑到走出校门，如今为何神色大变。
莫非！我想起了，净过用过易容术，就是为了隐藏过去，现在若被孙彤窥探，就前功尽弃了。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孙彤也是愣住了良久，然后激动得双肩抖动，她似笑似泣，冷冷地说：“冯君华！好久不见啊！看来你是用了易容术吧？一点都认不得你啊。这些年你让我好找了，不过既然你自投罗网了，我就成全你吧。冯君华！哦，不，我不能这么没有礼貌，还是得尊称你一句，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