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和铁锤轻易就借到手,我们根据净过的要求,开始处理。
因为按照净过的计划,我俩进入蜃境后,也处于鬼魂状态,一切辟邪的东西我们自然都碰不得,所以麻绳的外表需要涂上阴湿的泥,桃木剑也无法握在手中。
我们在五叔公家的院子墙角埋好了麻绳,又在院子空旷处放置铁锤。夏日阳光猛烈,子寒还嫌不够,取过五叔公的老花镜,当作放大镜来聚光。铁锤的手柄是普通木材,但锤头部分经过聚阳,就有了对鬼魂的杀伤力。
处理好这两样,五叔公就和熊叔各扛着茅龙草和榕树枝回来。我曾看过书上介绍,茅龙草能识别鬼魂,若有鬼魂在旁,茅龙草甚至会把它缠住,而茅龙草在当地又很常见,所以凡是拜山祭祖,后人都会把坟茔附近的草清理干净,以留出宽路。
至于用榕树枝造剑,怕是没多大讲究,只要不会伤到自身,用什么木材都可以。
净过已经画好了数张符,唤过我去,为我缠于手臂上,灼热感顿时减轻了许多。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扎草人。茅龙草叶边有密集的细刺,很容易割破皮肤。净过不过动手几下,手指就有丝血渗出。
我心痛地说:“大师,不如戴个手套再扎吧。”
“不可,”净过大师缓缓道,“但凡制作道具,必然要空手,这样才能把灵力传到道具中去,所制作的道具,才能认你这个主人。同理,假借他人的道具,威力自然也会逊色一些。”
我和子寒的木剑还未削好,净过已经扎好了一个大约三十厘米高的草人。他未作下一步的处理,把草人往桌上一放,又回到床上去了。看得出,净过又一次筋疲力尽。
接下来,我们把所有道具都准备就绪,但净过没有醒来给下一步的指示。如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下午。五叔公终于接到了老李的电话。老李托人从市局的档案库翻出了资料,五叔公把听到的信息记在纸上。
两姐弟的名字:孙彤,孙杰。出生和死亡日期也确实只记录到日期。还有两人招入启智学校的原因,孙杰是因残疾,而孙彤,是患有阅读障碍症。
阅读障碍症,患者在阅读和书写方面都会出现困难。这就难怪,孙彤一直写不出正常的字。
“还有一点,”五叔公放下纸,对着正在炕床上打坐的净过说,“他们姐弟俩的尸体,没有火化的记录,父母也失踪了。”
净过徐徐睁开双眼,倒也没有表现出惊讶。“他俩的尸体果然一直被人养着,而且,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自知。学校里的蜃景,有可能并不是他们创造出来藏身的,而是养鬼人用来留住他俩。……做好准备吧,今晚再去会会他俩。”
净过叫住我,让我陪他出门走走。我俩只顺着巷子往深处走,脚下的石板凹凸不平,净过也是昂首阔步,可见得身体恢复无恙。巷的尽头,便是村子北边的河,岸上有几片村民开垦的菜园。我们站在河坝上,看河水肆意东流,久久不语。
“我下山前卜了一卦,”净过终于开口道,“此行是大凶之兆。今晚行事,变数太多,我思量再三,你与子寒,就不走这一趟吧。”
“大师,我俩不是怕事的人,”我为这一战做足了准备,净过忽然想把我俩劝退,我一下就急了,“再说,子寒一心赎罪,我要解除鬼烙印,这本就是我俩的事,全托付给你一个局外人,怎么说得过去。”
净过背起手,朝着天长叹了一气,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六道中,哪有人能在局外。既然你坚持要去,我也保证,拼了老命,也护你们周全。如果我不能全身而退,我袋中的法器,你就好好继承了吧。”
“大师,可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再说你那些法器,在我手上可是暴殄天物。”我说。
净过呵呵一笑,说:“是祸是福,哪是我一言两语能左右。还有一事,你得帮忙。上次一战,我觉得孙杰并无害人之心,若他姐姐已除,他在阳间再无牵挂,可能会接受超度。所以,在我擒拿孙彤的时候,你适当护一护孙杰,免得误伤。”
“知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那好,回去吧。”净过转过身,快步走在前。
是夜,净过大师、五叔公、子寒与我,四人聚于学校大门后。月色皓洁,为众人披上素装。
我们挑选了校门左侧的荒废花园作为开坛作法之处。子寒操起铁锹,利索地掘出两个浅浅的宽坑,供我俩待会扮死之用。不远处,有一只黑猫蹲在花坛边上,双目发亮,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桌子架开,净过点起红烛,尽管今夜无风,但烛火还是恍惚不定。五叔公把一聚宝盆扛到桌上,净过提起毛笔,蘸上朱砂,在聚宝盆内外四方画上符咒,然后烧起两张黄符,仍灰烬飘落盆中,最后,才往里倒满糯米。
这一项准备妥当,净过又在桌上排出其他法器——一捆麻绳,一草人,一铁锤,三把已经刻好符文的木剑,其中一把造工精细的桃木剑,和两把粗劣的木剑,最后还有一沓黄符。
“五哥,待会我元神出窍,与他们一同进入蜃境,这些法器,自然带不了,”净过另外抽出十张黄符交到五叔公手上,“所以要劳烦五哥你了。我虽然元神出窍,但还是可以通过肉体为你传声。我喊到什么法器,五哥你就点着一张符,然后迅速把法器没入到这盆糯米中,在符烧尽前完成抽出手来,我就会在那头收到。”
“这事不难,只要不念咒语不打手印,我应付得来,交给我吧。”五叔公拍了拍胸口。
净过从布袋中再抽出了两扎红绳,交给我与子寒:“你们自己缠在腰上吧。这绳子并未开光,没有法力,但可以牵连着你们的魂魄和肉身,在离开蜃境的时候会作引导用。”
系好红绳,净过又在我俩额前脑后分别贴上写有鬼姐弟生辰死时的黄符,把两根红绳的一头,绑在一柱铅笔粗细的檀香根部。
“五哥,”净过把摄魂铃往桌上一放,“当这根香将要烧尽,你就摇响铃钟,我们自会顺着红绳回来。”
万事俱备,净过披上道袍,戴上方帽,准备作法。我与子寒躺在土坑中,模仿死者入土。我看着漫无边际的夜空,感觉它正一步步朝我们逼近,盖地而来,无处可逃。
“紧张吗?”子寒问我。
“当然紧张!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又不是真死,这感觉真忐忑。”
“那我们可就是活过两次的人了。”
“闭嘴!开始作法啦。”净过斥道。
我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净过的喃喃咒语,感觉身体越来越放空,渐渐地,触碰不到背后坚实的大地。而后,四肢乏力,不能动弹,胃就像在燃烧,火势一直蔓延,从食道,到喉咙。我不由自主地咽口水,可是口舌已经干涸,吞下一口空气,火势却更猛烈些。我的嘴巴在寻找能吃的东西,终于寻到一块软的东西,却连咬开的气力都没有——哦,那是我自己的手。身体备受煎熬,大脑也无法思考。精神跟身体都快要决堤,我想要往回走,但哪里才是方向。我的精神一点点模糊,眼睛不知道是睁开还是闭合,反正眼前一片漆黑。不,这不是漆黑,这是空无一物,连黑都不存在。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实体,只有空虚的意识,好像正在天空飞翔,远处出现了一点点光,我奋力而去,把漆黑一点点甩在身后。
我终于睁开了眼,团团黑暗中,有丝丝光芒。
我撑过来了。刚才所经历的,就是孙杰死前所承受的痛苦吧。
饥饿感已经消去了,只是心跳依然很剧烈,四肢也有力气了。我四周摸索,三面是结实的砖墙,一面是铁门,铁门长满斑驳的锈,粗糙不堪,门缝中透出一道月光。
果然是困死孙杰的那间小黑房,看来我已成功进入蜃境。我仔细寻找,想要找到门把。但是没有。也对,用作困学生,怎么可能会有门把。那我,岂不是出不去!我用力去推,但是门很结实,纹丝不动。
这不就是我在净过所设的迷林中遇到的境况?净过说过,迷林的幻境,能让人看到自己心底罪恐惧的事物。但是我从没进来过这里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开始抑制不住地产生恐惧,就像雨下的江河,源源不断。我瘫坐在地,孤独无助。我明明已经摆脱了孙杰的记忆,为什么还有这种恐惧的感觉,就像是重温自己的噩梦一样。到底是孙杰的感情,还是我自己的感情?
“噔,噔,噔”。
这骇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由远及近,我却觉得如手摇钟声般一样动听。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他停在了门外。
咿呀……门外的铁栓被拉开了。吱呀一声,铁门拉开了,月光照进来,稀释了我的恐惧。
一个矮小的身影,拄着一把拐杖。他说:“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