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皎月这话说得很是奇怪,熟悉?他与我哪能算作是熟悉之人?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他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话本子上的桥段?
“楚璎。”
我正暗自骂他,却听得他正正经经的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抬首,看向他:“怎么?”
许是我的语气不怎么好,他微微愣了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光芒闪了闪,而后才道:“在这世上,我只认识你,和女儿。”
他说得极为认真,而我听着,却有那么些别扭。
我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听得他又道:“你不必怕那个人,待在我身边,她是动不了你的。”
“你这么说,是在威胁我了?”我挑眉,盯着他。
他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听都像是一种威胁,仿佛我一踏出这门去,无他护佑,便会立即被那神秘人给解决了似的。
“不。”他摇摇头,嗓音仍是那般低沉:“我说过了,你暂时是走不出这暮云城的。”
“你的意思是,你打不过那人?”我双手抱臂,偏着头看他。
殷皎月蹙了蹙眉,似乎很是不喜我说的这句话,他道:“我为何要与她分个高下?”
我怪异的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这暮云城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罢?你竟能容忍她在此处为非作歹?”
他却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这暮云城,是我的?”
“虽然你已沉睡了许久,但这暮云城之前的确是你的没错啊。”我点了点头,对他说道。
而他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你很想我去杀了她?”
心思被他揭穿,我颇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自然是没这个意思的。”
“我只是见她在你的地盘上这般撒野,有些看不过去罢了。”我试图解释。
而他却是分毫不上当,只是道:“她要做什么,是她的事情,我绝不会插手。”
“为何?”我不禁蹙眉,这分明不是他殷皎月的行事风格。
而他却不答话,只是低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你若是想活命,便只能跟我待在一起,否则,你便只能与那帮人一起死了。”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明摆着不肯放我走了。
我倒是被他气笑了:“怎么?你便是这样对待恩人的?果然是威胁我?”
他直起身子,偏头望向那轩窗外:“你若是要这么理解,也随你。”
“殷皎月!”我终于忍不住了。
“嗯。”他再次看向我,认认真真的应了一声。
“我再说一次,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没有半点干系!汤圆儿是你的女儿没错,但我的的确确不是她的生母,你不要胡乱猜测着你失去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相信你的判断,但你也无法否认事实!”我站起身来,怒声说道。
彼时,乌云蔽月,不见星辰,窗外黑沉沉的一片,除却偶尔经风拂过,簌簌作响的树影,便再无半点声响。
我定定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色锦袍,生得俊朗无双的男子,他亦望着我,琥珀般暗含流光的双眼之中似是有些空洞,更多的,却是更深的迷茫。
我很少将怒气很明显的表现出来,多少年了,除却当初总是变着法儿的折腾我的韶春,眼前的殷皎月,便是另一个令我失控的人。
即便是溪音,即便是九天之上,身为蓬莱神君,华贵清傲的溪音,他再如何捉弄我,我都很少表露得这般明显。
或许,是因着溪音是我的救命恩人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将我折腾怕了的缘故。
自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总是忘不了那蓬莱瀛水的寒凉,亦不敢忘却我欠溪音的旧债罢。
毕竟欠着债的人,本就是理亏的。
“你记得以前的事情么?”他忽然开口问我。
“不是你身为凡人的这短短数年,而是你作为神仙的过去,你,都记得么?”他继续问道。
而我听了他这话后,则是愣了神。
除却我身为凡人的这十几年,我的记忆里,还曾剩下过什么?
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父君,便是连我自己的责任,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三万年前的记忆被我弄丢了,两万年前的一切也被我遗忘了,便是如今,除却为人的这十几年,我便再不记得旁的什么了。
他们说,我是长明山主,神女楚璎。
于是我自蓬莱,回到长明山上,依攸宁口中父君的夙愿,长此一生,永守长明。
我肩上的责任,我该做些什么,都是旁人告诉我的,而我,却是一星半点儿都想不起来。
仿佛那一切,都不是我所亲身经历过的,仿佛我是个旁观之人。
“楚璎?”
或是见我久久不曾开口说话,殷皎月便轻声唤我。
我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许低落,但我还是如实答:“我与你很是相似,除却为人的这十几年的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
他听了我这话后,整个人便怔愣在原地。
半晌,我方才见他扬唇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说我与你之间,毫无半点干系?”
我揉了揉眉心,已经很是无奈:“殷皎月,不必说我,我只问你,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说我与你之间,一定有些什么呢?”
这本就是未知的事情,即便是他与他在这里再这般争论,也仍旧不会有任何结果。
想不起来的记忆,就如同已经散去的烟云,是谁都抓不住的。
“楚璎,我很确定,在很久以前,我一定遇见过你。”殷皎月摇摇头,望着我时,目光灼灼。
我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却听得他又道:“我方才醒过来的那时候,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隐隐约约的便看见过一个人,她是你这般的身形,是你这般说话的语气,是你这般的双眼……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
我被他这样的眼神逼得节节败退,忍不住向后退了好几步:“做梦罢了,如何能当真?”
“楚璎,我说过,这暮云城,你是出不去的。”他仍立在原地,望着我时,神色淡淡的。
“你以为,我会怕死么?”我冷笑一声,直视着他道。
我楚璎一向最不喜受人威胁,即便是如今我的灵力被彻底封存,再不是九天之上的长明神女,我也还是忍不得这些。
反正我便是那即便是撞了南墙,也极少回头主儿,这些年以来,我少有后悔,殷皎月这般笃定我出不得这暮云城去,他笃定我会为了活下去而向他妥协。
但我到底是改不了我这喜欢与人唱反调的性子了,便是韶春,也常常叹我一身反骨。
“你既看得出这副凡人躯体并非是我的本身,那么也该晓得,我若是死了,其实也正是挣脱了枷锁,届时,我必会重回神位,这于我,根本毫无损失,不是么?”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殷皎月面上仍未有丝毫的情绪变化,他仍是望着我,道:“可这人世没有你牵挂的了么?你若重回神位,再来人间,便是难上加难了,不是么?”
我一愣,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反驳他说的这番话。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
殷皎月既看得出我的神魄,向来他也定然能看出我神魄早已受损。
故而,即便是我挣脱了这肉体凡胎,重回神界,我的修为也还是无法恢复完全。
然而神界与人间的相通之路,却并非是那么好走的。
当初,是溪音带着我来到人间,去过那江南水乡的,而后再次下凡,我便是被溪音踹下重幻之眼而来。
我神魄受损,修为骤减,便是连个仙人都比不得。
旁人或许能来去自如,但我,却尤其艰难。
殷皎月说对了,这凡世里,的的确确还有我所牵挂的人和事,亦有我想要去解开,却还未曾解开的谜团。
再说如今的溪音,前尘尽忘,他性子那般纯善温软,我又怎能放心留他在这凡世里,独自挣扎?
若我真的舍了他,抛下这一切,独自回到神界去,那么我日后,还有何脸面再见作为蓬莱神君而归来的他?
我若是此番真的回去了,那么我要再下来,便只有重幻之眼这一条路可选。
可是重幻之眼太过深不可测,我不敢确定,我穿过那一道又一道的星幕与烟云后,所要付出的一切,究竟会是什么。
说到底,我只是害怕,再次忘记。
谁说忘记是医治痛苦最好的良药?作为一个失去了三次记忆的人来说,我只觉得忘记过往的代价,太过沉重。
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可让我忘记自己,忘记父君,忘记我肩负着什么,甚至忘记我曾爱过谁……曾经分明是最熟悉的一切,在我眼中再次变得无比陌生。
那种感觉,似迷茫,似不安,更多的,却是害怕。
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便是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的。
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十几年的记忆,虽不算重要,却是十分难得,这或许该是我最悠然的时光了,我合该好好珍藏着,待多年之后,才能有所欢喜,有所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