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夜,无月,暗沉冷寂,柔约的纱灯笼透出的淡淡亮光带来了少许温暖。
忽然,院落窜起了火光,未等人反应过来,噼里啪啦声响起,火光,不止一处,明晴院各个角落的火光迅速纠缠在一起,将黑夜照得通明。
“明晴院走水了,走水了!”“王爷还在里面!”……
铜锣声、尖叫声、呼救声交杂在一起,瑨王府上下一片慌乱。
林婉、曼瑶几人闻声而来,见此情形,无一不惊慌失措,却又无能为力,侍卫来来回回提着水,赶着灭火。
石晏几次欲冲进明晴院,灼热的火光一再逼退他,他夺过一侍卫手中的桶,双手举高,水覆头而下,他咬咬牙,低头冲了进去。
阿珠望着满天的火,心下一阵凄凉,这样的火势,萧凉宸如何能保全?而明晴院无端端又怎会起火?是九王,他迫不及待要动手了吗?若萧凉宸死于非命,那么她就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九王不会留她活口,而孩子,在萧凉宸死后,她又怎能保住,想对她动手的不乏其人?
她绞着双手,心慌意乱,忽见石晏肩上扛着一个人出来,众人惊呼,刷的涌上前去。
“啊!”一声尖叫自人群中响起,阿珠手捂着肚子,瘫在地上,她只想跟上去看看萧凉宸的情况,冷不防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她狠狠摔倒在地上,冷汗直冒,小腹绞痛,清楚的感觉到下身不断涌出热液。
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想不到来得这么快,萧凉宸生死未卜,已有人对她下手,她怨恨的环视一眼围在她身边的林婉、曼瑶几人,是她们中的一个对她下了手,真的是,她们的心真的好狠哪!
明晴院的火依然在燃烧着,有不把明晴院烧成灰烬誓不罢休的势头,而这厢,召来的秦大夫疾奔又春苑,查探萧凉宸的伤势,另一厢,阿珠被抬回住所,那一狠推,孩子终究没有保住。
林婉几人候在又春苑的院落中,心急如焚,石晏及侍从进进出出,直至天亮,秦大夫才一脸凝重的从房里出来,外面等着的几人披头散发、双目无神,见他出来,还是围了上去,几乎齐声问道:“王爷情况怎样?”
秦大夫摇摇头:“伤口已包扎好了,王爷现在仍昏迷不醒!”
瑨王府明晴院走水的事如风一般,很快在洛京传开,有人说瑨王是畏罪自杀,有人说是蓄意谋害,有人说是天干物燥走水,众说纷纭。皇上听到消息一下昏倒在床榻上,一个儿子已被杀,第二个儿子又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年迈的他怎经得起这番折磨。
颜茹竺忙亲临瑨王府,见到一身包裹着白布、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萧凉宸,当下痛哭,林婉和曼瑶劝了她一阵,她方收住声,恢复雍容华贵的神态,眼神似淬了毒,厉声喝道:“来啊,给本宫前往暖香馆捉拿殷灼颜!”
突如其来的举措让众人愣住,却又不敢吱声,皆杵在院中,林婉咽咽口水,有些胆怯的往外缓慢挪动着脚步。
“站住!”颜茹竺冷哼一声:“怎么?想要去通风报信?还是搬救兵?”
林婉心虚的摇摇头,弯身行了个礼:“皇后娘娘——”
“不必多说,都给本宫好好在这里待着,谁敢离开半步,本宫杀无赦!”
林婉瞟了眼房门,黯然垂下头,只怕是今日皇后这关,她再难安然度过。
颜茹竺端坐在正院,阴沉着脸,好半天,才见两个侍卫拽着醉意朦胧的殷灼颜进来,冷冷的哼了一声:“殷灼颜,本宫说过,若宸儿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你陪葬,来啊,让她跪在宸儿的床前,宸儿一日未清醒,她就一日不得起身。”
殷灼颜恍惚的看着几人,有些莫名其妙,不停的眨着眼睛,复用手揉揉:“我又在做梦了吗?怎么梦见该死的瑨王府了?”
“咦,真是奇怪,那么多人晃得我头晕!”她晃晃脑袋,眯着眼睛扫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颜茹竺脸上,嘿嘿笑了两声:“真是有意思,皇后那老妖婆怎么也在这里?真好笑,我要睡觉了,没吵我,谁吵我,我让无影砍了谁的脑袋!”
“殷灼颜——”颜茹竺怒不可歇,竟然说她是老妖婆,她冲上前去,一巴掌扫过去,却落了个空,“噗通”一声,只见醉醺醺的殷灼颜已一头栽倒在地上,随着闷沉的一声痛吟“好痛!”,她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诸人顿时错愕无比。
萧泽匆忙进了又春院见到的便是这一情景,他心慌的托起她的身子,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早已深睡过去。
“来啊,本宫不管用何法子,让这妖女在一刻钟内醒过来!”她厉声道。
“母后——”萧泽痛心的唤了一声:“你怎么能拿灼颜出气呢?灼颜何罪之由?况且如今她怀有身孕,你莫不是想要逼死儿臣的孩儿?母后,你于心何忍?”
颜茹竺手指指着他:“你,你,你非要袒护这恶毒的女人吗?即便她有了你的骨肉又如何?她这么恶毒的女人早晚会亲手杀了她自己的孩子的?何况她几曾对你有过真心,你真的要如此执迷不悟吗?”
“母后!”他痛楚的摇摇头:“执迷不悟的不是儿臣,是您,到底灼颜哪里惹怒了您,您非要这样对她?她何其无辜,何其冤枉!”
“无辜?冤枉?她明明就是一个妖孽,一个祸水,本宫现在不结果了她,天下早晚要毁在她手里!”
萧泽眼一沉,微咬牙,横抱起她,遽然转身离去。
颜茹竺瘫坐在椅子上,直呼:“逆子,逆子!”
待颜茹竺气呼呼离去,明晴院又是一片沉寂,林婉和曼瑶相视一眼,皆无言,又是好一番叮嘱,曼瑶托辞照顾孩子出了又春院,直回天香阁。
“王妃!别担心了,王爷很快会舒醒的!”兰儿见她黯然坐着,低声安慰道。
曼瑶轻呼口气,苦涩笑笑,昨夜,那场大火焚毁的不是明晴院,而是她的心,她突然有种失去一切的感觉,一旦他有任何差池,她怕是再无容身之地。
“兰儿,阿珠怎么样了?”
兰儿鄙夷的嗤了一声:“真是老天有眼,那种女人,绝没有好下场!”
曼瑶微摇摇头,并非老天有眼,只是很多人容不下她而已,在自己还来不及动手之时,有人已按捺不住了,唯一好奇的是,到底是何人下的手?林婉?习玉娇?贺语蓉?吕秋素?或者,另有其人?不管是何人,如此冷静的在昨夜众人惊慌之时出手,都可以肯定,那人,早有此心,而且不仅仅是因嫉妒那般简单,有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瑨王府,不简单,潜藏在瑨王府的人,更不简单。
唯一令她甚感安慰的是,萧泽带走了殷灼颜,否则,一旦殷灼颜留在瑨王府,即便是跪在他的床前,即便是殷灼颜怀有他人的骨肉,亦会是她最大的威胁。
殷灼颜醒来,朦胧的双眸扫了一眼四周,疑惑的皱起眉:“咦?怎么像是在光天殿呢?是做梦了吗?”
“你是在光天殿,不是做梦!”略暗沉的声音插入,萧泽掀开帘幔进了内殿,见她更是疑惑的表情,苦涩的笑笑,坐在床沿:“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呃?!她咽咽口水:“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昨晚跟从柳喝酒,不知喝了多少,然后,醒来就在这里了!发生的事?!是从柳出什么事了吗?还是我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急欲从他口中探得发生了何事,萧泽轻轻拍拍她的手:“你先躺下去,我说给你听可好?”
殷灼颜虽是不解,还是依言躺了下去。
萧泽深深叹了口气:“瑨王府出事了,昨夜明晴院走水,来得极其凶猛,四弟未能及时逃出,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她双手紧紧攥着棉被,那掠过心头的是什么呢?是心痛吗?为何会心痛?
见她眸光黯淡下去,萧泽顿了一下,以尽可能婉转的声音告诉她,发生在又春苑的事。
殷灼颜的脸揪起,嘴唇微启,懊恼的扯过棉被覆住头,她怎会如此口不择言呢?颜茹竺向来不喜欢她,这样一来,还能放过她不成?若萧凉宸真的醒不来,她就要陪葬了。
“灼颜,你先在这里好好呆着,我已交代顺禄,别乱走,听话,好吗?”
她闷沉的应了一声,听得他的脚步声远去,恨恨的扯下被子:“萧凉宸,你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上天入地都不放过你!我要鞭你的尸拆你的骨焚你的棺!”
几日一过,瑨王府传来消息,萧凉宸已苏醒,但喉咙已被烧伤,自此失言,还有道随着而来的消息,但只是传闻,尚不足信,说的是瑨王因重伤怕是再无传宗接代能力。
全城哗然,喜的人、哀的人,各有不少,而最乐得不可开支的自是要算萧勉,他笑了一通是一通,这火烧得是一个畅快,虽一直未明走水原因,但依他估计,若非是萧泽下的手,便是从边关回京的萧羽。
萧勉笑笑,大伙心里都明白,皇上是时日无多了,夺位之战已露出水面,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功绩显赫的萧凉宸,严格说来,自己在这事上还是出了一大把力气,若非有他栽赃嫁祸龙袍,那些人又如何能顺利进驻瑨王府,萧凉宸又岂会在明晴院烧成重伤?
“修韫,你联络好各部将,一旦时机得宜,本王即刻带兵入宫。萧凉宸身受重伤,再无回天之力,而且朝廷也不会拥立一个哑巴当皇帝;萧泽虽为太子,但手中无实权,不是本王的对手;萧羽刚从边关回来,所率的兵士远在边关,不足为惧。如今真正令本王忧心的是皇上手中的左右羽林军,各有五千人,而且只听命于他,若他把领摄羽林军的兵符交给萧泽或是萧羽,那可就有些难办!”
“兵符?!能调动皇帝亲兵的兵符?”管修韫追问道:“王爷,您可曾见过那兵符?”
萧勉摇摇头:“历朝只有皇帝才见过兵符,皇帝在弥留前会将兵符传给储君,以作为调兵遣将的凭证!本王传话给宫里的人,查找一下兵符的下落,若是能得兵符在手,大晋朝即在本王手中!”
“王爷,皇上会不会已将兵符传给萧泽?”
萧勉沉默了一下:“不排除这个可能,无论如何,本王这次绝不会再输,当年失去的一切,本王要全部夺回来!”
瑨王府昔日的风光已不在,府内上下忧愁不已,惶惶不安。
林婉疲惫的瘫在椅子上,如今萧凉宸虽捡回一条命,但这般的情形更让人痛心疾首,向来高傲的他如何能接受这一事实呢?她只进去瞧过他一次,只见到他全身包裹着白布,而后便被赶了出来,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愿意见任何人,连一句安慰她都吞咽在喉咙,谁还能让他振作起来呢?
而阿珠,那夜走水,摔了一跤,孩子流了,曾气冲冲责问几人,说当时有人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只是,无凭无据,谁又能确定是谁呢?
曼瑶整日抱着孩子失魂落魄,走水的第二天,孩子似受了惊吓,高热不退,好不容易今日退了下来,又开始咳嗽,略叹了口气,这孩子自出生便多灾多难,遍寻名医,却不见身子骨好转。
贺语蓉、习玉娇、吕秋素除每日去又春院探探他的消息外,其余时间一直留在各自的住所。
殷灼颜,自那日被太子带走后,从没再出现,听说是在东宫,太子保护得滴水不漏。如果是她来了呢,会不会能让他振作起来?他对她的情,还残留着多少?
而她,忙着应付着前来王府探望的众人,有些是真心的,有些是走过场的,有些是看热闹的,但她都不失礼的接待好,她不想他再为何事伤神。
“在想着什么呢?”文季遥进了大厅,幽声问了一句。
林婉忙坐正,有些不自在的扯扯嘴角:“有些累了,歇一下!”
文季遥疲惫的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确实累了,这几日辛苦你了,不过你也要注意一下,如今你是瑨王府的支柱,你一定不能倒下!”
林婉淡笑着点点头:“我不会倒下的!”
默默坐了一下,两人皆再无言语,文季遥微叹了口气:“你好好歇一歇,我去又春院看看他,顺便开导一下他!”
她极微的应了一声,他们是同僚,是朋友,更是兄弟,这份情谊珍贵得令她有想痛哭的冲动,在最低落、最迷惘的时候,有朋友的支持,是多么令人振奋。
太子也是一样每日到又春院,但他总是避而不见,横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一个人,这样的距离怎么能轻易消弭?五皇子萧羽每日也必到又春院,一样被拒之门外。或许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萧家的人吧,烧伤的面容在他们面前会有一个惨烈的对比,而他,还面对不了。
殷灼颜郁郁寡欢的坐在光天殿前的石阶上,现在她虽然在东宫,颜茹竺也未再找她的麻烦,但她清楚得很,想来颜茹竺一定是仍有些顾虑着她怀有萧泽的骨肉,故而暂时没对她下手,一旦再过些时日,再也瞒不了人的时候,那便是她的脑袋搬家的时候,她犯下的罪足于让她死上几次。
“该死的萧凉宸!”她愤愤的跺了一下脚,手指指点着台阶,似在指着萧凉宸的胸膛,咒骂道:“没用的男人,这样都会被火烧伤,说什么骁勇善战、机智果敢,依我看就是一个软柿子,随便捏捏,你半圆不圆,成方不方,还一身好身手,花拳绣腿,丢脸死了。”
她一遍遍戳着石阶,一遍遍咒骂道,连前来的几人都未注意到。
他扯扯嘴角,轻咳一声:“灼颜——”
“啊?!”她恍然抬头,眼眶有些红,见萧泽领着十来个侍卫正站在跟前,微皱眉,尴尬的站起身,垂眸唤了声:“殿下——”
萧泽叹了口气,上前握住她的手:“怎么又坐在这里?回里头去,这里风凉!”
“哦!”她挪着小步跟着他进了殿。
萧泽将她锁在怀里,温声道:“四弟的事你别担心了,他一定会没事的!你先安心待在这里。谢将军从军中挑了十个信得过的侍卫,他们会护你周全。”
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殷灼颜抬眸看着他:“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我只是担心哪天母后心血来潮又要对你下手,而且我有些事要忙,不能陪你,有这些侍卫,我心里也安定了一些。”他柔柔的理理她的长发:“我已令人彻查明晴院走水之事,一旦有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的,好不好?”
她幽幽点头:“殿下一定要小心!”
萧泽轻点头,顿了一下:“想去瑨王府看他吗?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我,你若去了,他一定会见你的!”
“殿下怎么又忘记了,我,殷灼颜,再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泽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拥拥她,停留了一会,匆匆离开了光天殿。
殷灼颜淡淡扫了一眼十来个侍卫,提着裙摆又出了殿,在殿前石阶坐下,背倚着殿前的圆柱,只默默坐着,远眺着天边那割碎成片片的火焰般的云彩。
他无力的抬手,示意尤回扶他起身,待尤回扶他坐起身,允了一下气,方问道:“瑨王府情况如何?”
尤回不由轻叹了口气,恭声回禀:“回皇上,瑨王府尚安好!”
安好?!皇上清冷的笑笑,瑨王府之事定不简单:“先有龙袍,后是走水,朕的心不安哪!”
“皇上,想来瑨王爷只是一时糊涂,才会私制龙袍。”
“糊涂?!别人糊涂,宸儿绝不会这般不谨慎,若说他有何糊涂事,那便是对殷灼颜动情!”他深呼口气,幽声道:“瑨王府出事后,殷灼颜可曾回瑨王府?”
尤回点点头,将事情始末道出。
皇上沉默,好半晌,眼眸深处溢出一丝亮光:“很有意思的人儿,尤回,你安排一下,朕要见殷灼颜!”
“皇上,您的身体——”
“无妨!”他摆摆手:“有些事一直拖着,会愈来愈不能控制!如今的形势由不得朕犯一个错,不然,这大晋朝,怕是真要变天!”
###134章 冷月无声其二
殷灼颜眨了几眼:“尤公公,你说什么?”
尤回清清嗓子,尖细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皇上传你到御景苑!”
“御景苑?!”她扯动嘴角笑了两笑:“皇上身子才好一些,怎地到御景苑呢?御景苑风大,请公公侍候皇上回甘露殿歇歇吧!”
“皇上的话即是圣旨。”尤回暗叹了口气,怕她有顾虑:“皇上今日心情似挺好,精神也好着呢!你赶紧换套衣裳,随我去御景苑吧!”
换衣裳?!她瞪大眼睛,低头瞧瞧身上的白衣:“不可以吗?”
尤回无奈的摇摇头,面圣岂可穿得如此随意?何况是一袭净白的纱裙?
殷灼颜低下头,算是服从,一旁的顺禄忙召来侍女:“来啊,赶紧侍候着!”
她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套简单的宫装,跟着尤回走了两步,她停住脚步:“尤公公,若皇上要杀我,你会不会为我说句好话?”
尤回呛了一口,头低得更低:“走吧,待会皇上真怪罪下来,可不止要杀你了!”
殷灼颜眯着眼,没再说话,幽幽出了殿门,顺禄毫不迟疑的跟了上去,侍卫不能随行,唯有他随行了。
几人的背影消失在光天殿的大门外,丝毫未注意到身后的几个侍卫脸色强忍的笑意,只是有一个大胡子侍卫例外,他冰冷的眸光骤敛,须臾再细瞧时,又不见有任何神采,让人觉得只是错觉。
殷灼颜小心翼翼随尤回到了御景苑,淡香扑鼻,园中一隅皆是白的、黄的、红的、粉的、紫的菊花,秋风中亭亭玉立,像一个个艳丽的女子,迎风含笑。菊花丛前,立着一人,一身锦袍,背似有些弯,心下不由想起当日在香云楼喝酒的情形,豪爽、亲切,如今这么一站,却甚显疏离。
尤回令人上前禀报,皇上,幽幽回头,嘴角似有一丝笑意,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招手唤殷灼颜过去。
她轻步上前,端正行礼,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皇后三番五次的欲杀她而后快,难保皇上不动此心思,只要她再被入一条罪,阎王非收她不可。
“灼颜何时变得如今拘礼了?免礼!”声音依然威严,帝王的气势却减了不少。
殷灼颜盈然起身谢礼,暗忖皇上召她前来的意图。
“来啊,摆棋!”一声下去,旁边的内侍迅速在桌案前摆好棋。
“陪朕下盘棋如何?”
她暗咽了下口水,皇上说的话便是圣旨,她自然不敢怠慢,也不敢多问,猜子之后,殷灼颜执白子先行,偷瞄了他一眼,她两根手指捏起一个棋子,轻“啪”一声放了下去。
“咦?!”见她开局这一手,皇上不由得拧起龙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拿起黑子跟着下。
殷灼颜轻挑眉,姜澈教她下棋时只说了一句:随心而动,她哪管皇上如何想,手上不停接着下,一来一往交了十几手,皇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色有些苍白,疑惑问道:“灼颜这棋跟谁学的?”
她有些茫然,刚只顾看着棋盘,忽略了皇上的神色,极轻的咳了一声:“棋本无路!”
皇上捋了捋胡子,对弈,表面上只是黑白子的角斗,实则是心灵的交锋,本欲从中窥得她的心思,她的棋风却毫无章法可言,进退间扰他心神,他只能疲力的接招,哪顾得上对弈的最初意图。
你来我往,沉默较量,渐渐,皇上每下一步的时间越来越长,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殷灼颜心中本憋了不少郁闷之气,每一步棋都毫不留情,噼里啪啦,声势浩大,黑子被杀得七零八落,胜负几乎已定。
皇上允了下气息,投子认负,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朕认输,朕认输了!”
呃,她眨了下眼睛,募地跪了下去:“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他摆摆手:“朕今日有些乏了,改明儿再找你下棋!”
尤回扶着皇上起身,皇上扫了她一眼:“好久没喝玉唇香了,甚是怀念玉唇香的味道,待朕身体好了一些,与你再去喝一杯如何?”
唇畔微勾,她柔柔回了声“是!”
回到东宫,殷灼颜呆呆的坐了好一下,对于皇上只传她前去对弈甚是不解,不过一局,便谴了她回东宫。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种隐隐的感觉,皇上会杀她的,是,她杀了萧颂,他的皇子,如今又怀有萧泽的骨肉,辱了太子的名声,还能留她吗?
一手不由的抚上平坦的腹部,苦涩笑笑,如今的她该何去何从?她微抿唇瓣,而后紧紧盯着一旁的顺禄,顺禄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嘿嘿笑了两声。
她凌空抛出一句:“我们出宫吧!”
“哎呀!”顺禄忙阻止:“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殿下说你不可以轻易离开东宫的!”
殷灼颜斜眼瞪了他一眼,逼问道:“去还是不去?!”
顺禄的脸颊在不停的抽动,低垂着头,他哪敢应声,只听得一声冷哼,她倏然站起,提着裙摆直出光天殿,顺禄懊恼的捶捶头,忙跟侍卫打声招呼:“来两个,走,跟着!”
跟出去的是大胡子和一个脸色比较暗黄的侍卫,两人急急亦步亦趋的跟上她,顺禄则在一旁唠叨个不停:“祖宗,待会殿下回来责备小的,小的怎么担当得起啊?”
她听得烦了,一句话塞过去堵住他的嘴:“你再叽叽咕咕,殿下回来,我让殿下割了你的舌头!”
耳根刹那清净,殷灼颜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两个深沉魁梧的侍卫,撇撇嘴,却没在说什么,若不是让无影去办事了,她怎会让这两个大汉子跟着:大胡子那个,魁梧得有些胖,脸铁青铁青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就令人胆怯;脸色暗黄那个,虽身形看得过去,却像是营养不良般,绷着个脸,瞧着像似别人欠他银两似的。
想着,她走得更快,出了宫直奔暖香馆,未等顺禄喘一下气,她已返身而出,顺禄来不及追问她要去何处,她已七拐八穿走到一座小宅前,提起铁环就敲开了门。
“王,王——”老大夫诧异的看着她,字不成词。
殷灼颜轻哼一声,白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塞到他手里:“这两瓶是金创膏,西域的疗伤良药,对伤疤有很大好处,你孝敬你那死要面子的王爷去。他动一个指头,那个女人就恨不得抽我一巴掌,你赶紧想些法子治好他,至少得让他会说话,至于其他的,你可以不用管,让他那些夫人着急去,谁让他那么好色,活该!若不是看在他曾派人保护我二哥的话,我才懒得理他呢!”
秦大夫猛地咳嗽起来,身后的三人更是眼睛不知瞟到哪里去才好!
殷灼颜瞪着他,恶狠狠威胁道:“你要是敢说是我给的药,我让你尝尝我配制的销魂散,胜过你的五毒香砂!”
得到秦大夫的一再保证后,她方喃喃自语的转身离去,走了十来步,她眼神一沉,募地转身,吓了三人一跳:“你们若是敢多嘴,我,我亲自为你们净身!”
顺禄脸红的瞥了一眼身旁的两个侍卫,小声道:“净身一次已经够痛苦了,再净身,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殷灼颜脸颊鼓鼓,却没再说一句,径直而行。
林仙嫣踮脚瞟了一眼香云楼外的三人,低声问道:“他们是?”
“别管他们!给我两坛玉唇香吧!”
她点点头:“到二楼坐坐吧!”
殷灼颜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林仙嫣也不再说什么,忙进了后院,不多时便提着两坛玉唇香出来。
“拿好了!”她接过玉唇香交到顺禄手中,回头看向林仙嫣:“香云楼的生意你打理就好,不用送到那边去了,你做主就好!”
“可是——”
“就这样定了!”
林仙嫣动动嘴唇,低声应了个是,嘱咐了一句:“自己小心!”
殷灼颜未多停留,返身出了香云楼。
离开香云楼几丈远,顺禄瞧着怀里的两坛酒,又回头瞟了一眼香云楼,暗暗乐道:“那掌柜忘收你银子了!”
殷灼颜回头白了他一眼,眸底尽是鄙夷,正欲嗤笑他,旁边传来的叫卖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削铁如泥的匕首,十两一把,快来瞧瞧!”
十两一把,高价吓得行人皆摇头躲避,只剩几个瞧热闹的,她眸光转了一转,上前一眼不眨的盯着那个叫卖汉子手中的匕首。
汉子会意的晃晃手中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小娘子可要一把?”
“削铁如泥?!”她斜睨着黝黑的汉子一眼:“天下怎会有削铁如泥的匕首?”
“小娘子不信的话,我试试,让大伙瞧瞧!”说着汉子从一旁的刀架上取下一把菜刀,以匕首轻磕刀背,大声招来行人的注意:“大伙都来瞧一瞧,削铁如泥,绝不作假。”
“铿锵”一声,匕首直直将菜刀一分为二,周围的人啧啧惊叹,她眯着眼瞧着汉子手中的匕首,遽然蹲下身,掀起脚跟的裙摆,抽出绑在脚跟处的匕首,挑衅道:“若你的匕首能断了我的匕首,我就要下你的匕首!”
“这——”汉子有些为难,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围观的行人不由得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既然说你的匕首削铁如泥,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清爽的声音插入,他缓缓走近,幽幽看着她:“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殷灼颜扬扬头,只盯着汉子:“试还是不试?”
“好!”汉子似是下定决心,坚定的应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匕首,两把匕首轻轻碰触着,清脆的铿锵声响起,两把匕首狠狠的碰撞到一起,众人眼睁睁瞧着两把匕首,没有丝毫动静,良久,只见汉子的匕首缓缓自中间断裂,唏嘘声顿起。
“江湖骗子!”殷灼颜冷哼一声,不悦的夺回自己的匕首,转身就走。
他轻扬眉,初次见她,一把油纸伞,一袭白衣,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今日再见,咄咄逼人,却别有一番风味,他返身追上她,拦住她的去路:“那日之事,实在抱歉,不知如何称呼?”
眼见男子拦住她的去路,顺禄有些急,嗤了一声:“大胆,光天化日,竟敢调戏——”
殷灼颜回眸一瞪,顺禄立即噤口不言,什么调戏,说得愣是难听些了吧!
锐利的目光扫过顺禄及魁梧的两个侍卫,萧羽眯起双眼,试探道:“你们是宫里的人?”
她嘴角微斜,见他眉目清朗,身带贵气,并非寻常人家,娇声道:“阁下如何称呼?”
他拱拱手:“在下萧羽,请教——”
殷灼颜轻笑出声,打断他的话语,扫了一眼下巴垂到胸前的顺禄,哼了一声:“又是萧家的,姓萧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呃,萧羽着实怔了一下:“萧家的人哪里得罪你了?”
她低眸拂了拂衣袖,甚是不屑:“我和萧家的人不共戴天,恨不得食其血寝其皮!”
“哎呀,祖宗,说不得,说不得,这位可是,可是——”
“萧羽?不就是堂堂大晋朝的五皇子吗?”殷灼颜冷声打断急得一团转的顺禄:“我才不怕!”
直呼他的名,还如此嚣张,萧羽不怒反笑:“你认识我?!为何我从未在宫里见过你?”
殷灼颜懒得理他,绕过他身畔,正欲走,兜卖匕首的汉子喊住她:“小娘子,等等!”
“你想我赔你匕首?我没银子!”她直截了当的说道。
汉子不好意思挠挠头:“小娘子误会了,我那把匕首确实粗糙了一些,不得您的眼,但我还有一把匕首,不知您可有兴趣瞧一瞧?”
“我没银子!”她一字一顿道。
汉子的嘴角明显的抽动了一下:“我是粗人,自幼跟随师傅出来跑江湖,卖得算不上宝贝,倒也是好货,小娘子是识货之人,不妨先看看如何?”
殷灼颜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汉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她,殷灼颜半信半疑的看着手中细小的三寸匕首,烈日下竟显得有些幽暗,但却似能闻到一种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阵惊讶,指腹抚了上去,身子颤了一颤,匕首竟划破了她的指腹。
“哎呀!”顺禄一见,又是吓得慌乱不已:“流血了,快,快找太医!”
殷灼颜冷眼瞪了他一眼,见匕首赫然出现了一抹猩红之色,眉梢扬了扬,回头看着汉子:“你这把匕首要多少银子!”
汉子见她如此喜欢,嘿嘿笑了两声:“您能给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不过这把匕首可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是我无意中得到的,您看——”
她轻吐口气,懒懒看向顺禄:“顺禄,有没有带银子?”
“我只带了五两!”顺禄低声回了一句,赶紧摸出五两银子,回头瞧了一眼两个魁梧的侍卫,闷声道:“有银子的话赶紧拿出来!”
侍卫冷漠的摇摇头。
她睨眼看向萧羽,眼神即是询问,萧羽轻咳一声,即有一名便装侍卫上前,兜出了五十两银子。
“五十五两,这把匕首我要了!”
汉子两只眼睛直冒光,五十五两,乐呵呵接过银子,成交。
萧羽微摇摇头,如果他没看错,她脚踝处还绑着一把匕首,疑惑问道:“你为何要那么多匕首?”
殷灼颜抬眸,邪邪一笑:“匕首是用来对付你们萧家的人的,血债血偿!”
顺禄又是冒了一声冷汗,这话若传到皇上、皇后耳里,那他的脑袋还不搬家?
“我有些好奇,莫非你和萧家的人有深仇大恨?只是既是如此,你又为何在宫里?”
“劳烦五皇子到碧云街的暖香馆,说殷灼颜欠你五十两银子,会有人还你银子的!”她白了他一眼,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萧羽目光有些呆滞,不可置信的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她的名字,听过,而且不止一次!原来是她,她就是殷灼颜,心中有股莫名的失落渐渐蔓延而开。
汉子惦着银子,乐呵呵的穿过朱雀大街,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巷,奔向巷中停留的一顶软轿前,当下将卖匕首的前后仔细道来,最后佩服道:“您真是神人,她果真要了那把匕首,您看——”
“此事你办得很好,很好!”轿中传出低沉的声音:“来啊,赏!”
“是!”轿前的黑衣汉子应了一声。
他笑吟吟的搓着两手,只等着丰厚的赏赐,期盼的看着黑衣汉子。
“一路走好!”
黑衣汉子面无表情的的吐出一句,他尚未领会其中深意,一道银光闪过,双眼募地瞪大,利刃穿胸而过。
“好好葬了他吧!不是我心狠,而是他知道的太多了,留着,会成祸害!斩草除根,世人皆知此理!”轿中传出沉重的叹气声:“我族侥幸留得血脉,如今正是逢春之时,天下将易主,血债必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