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妖界结界出来时,她行色匆匆,一心记挂他,自观天镜里头寻到他的行踪后更是闷头向前飞,以往对人间满心好奇,可以一览入目的时候却也没了心情,以至于他突然问她妖界与人间的界限到底在哪的时候,她一时竟答不出。
“可是不便说?”他看着她的神色,貌似相信她是出于对妖界本能的保护或者一种心照不宣的保密精神,他温和的笑,“若不便说,我便不问。”摸摸她的脑袋,“只是想多知晓些关于你的事罢了。”
关于她的事?
他今天好像不止提及一次了,她心里软了下,早前在她云朋友跟前被他逗得那般窘态的事,她也不气了,只含糊的嗯了一声,期望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象来挽回些形象。
她轻咳一声,“与外人自然是不便说,但你既是我看中的,自与旁人不同。我看着路程,大约再有一盏茶时间便会到了。”余光里看到他似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她顿了下,道:“我师父那里,你也不必太担心,他如今大概不知晓我来寻你了,待我与他联络,他定是会发一通大火,不过气多是在我身上,你不要怕。”
他闻言,面上又恢复那派从容温润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神情只是她看花了眼,桃花眉心微皱,心道他大抵是那什么大男子主义又发作了,被她这个小女子安慰,心里头再熨帖,面上也得做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她又想起葵阳说的,男人嘛,面子大于天,兄弟大于地。
对此她倒是挺同意的,但葵阳还有下一句,天在头顶,地在脚下,陪在身边的还得是天地间的女娇娥才是。
桃花想到这些,又见他眸底映衬着她的模样,心道葵阳果真是个妙人,不愧是她的好姐妹,虽然其他方面都懒洋洋的,但研究男人这方面确实让她自愧不如……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这般出神。”他伸手擦掉刮在她脸上的雪花,指腹微热,让她浑身不觉一个激灵,她回神,“没什么,大概快到了,有点近乡情怯,想到我师父还有我姐们了。”
“可是舍不得了?”
“嗯?”
“若事情顺利,你身上这花除去后,你与我在人间的可能性便极大,我心里是欢喜的,只是委屈了,要背井离乡,怕是再见不到你师父和好友了。”
他说得这些,她在跳溶血池之前就想到了,那时已经下了决定,此刻再想起,这第二次的决定也不难下,只是听到他这般笃定的语气,她不禁问:“自古妖与人便没有在一起过的先例,即便我额头这花没了,他们肯让我跟你在一起的可能,恐怕是……极低的。”
他笑,温温润润的,好像冰天雪地也没那么冷了似的,“不会的,我会与你在一起的。”
他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比她大许多,此刻把她的包裹住,紧紧的,微微的热度传递给她,似乎就驱散了她心里越来越浓郁的不安。
她看着他的眼,到底缓缓点了点头,嘴上没说丧气话,心里也因着他这般看似随口一说却又带着莫名郑重的语气而感染。
那片林子再次落入眼中的时候,桃花眼神微暗,“到了。”她说,“准备好,我们要下去了。”
林子里白皑皑一片,枯树枝上已经压了厚厚的一层雪,有细弱的枝干承不住严寒和不断降下的重量,终于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发出发出一声脆裂的响,雪扑簌簌的落到地上,没用的树枝也掉下来,在厚厚的雪地砸出一道不大不小的沟壑,这沟壑很快被新来的雪花充填补满,大地片片白茫茫的干净,一切都像从没发生过的样子。
桃花原地跳了两下,将斗篷上的雪抖落下去,跺跺脚,“好大的雪,这天越来越冷了,你且等我,我最快的速度把我师父请来,我给你画个小圈掐个法术,你进去待着不会太冷。”
说着便寻了处树底准备画圈,她弯腰查看地方,身上披着的斗篷太大,在她弯腰的时候就拖到了地上,沾了一圈的雪,她背对着他毫无所察的样子,配合着臃肿的斗篷,像是某种在雪地中寻食的小动物,无害的,懵懂的,让人……不觉怜爱的。他忽而想起她不止一次拍着胸脯说她是一山之王的样子,她山头的那些妖怪,可……见过她这样的模样?
“长留!你快来呀!”她忽然喊,在他不着痕迹的回神后,便看到她一双桃花眼睁得圆圆,在那画好的圈子里跳着朝他挥手的样子,她炫耀,“你快来,过来看看我画的圈,比我想象的还管用呢,快来,快来看啊!”
他勾起笑,步履稳健的踏过去,走近了瞧,她一双眼越发亮了,这样的神情,饶是他也……
“快进来!你感受下……”她还拉他的手,十分熟练的小手一钻,与他十指紧扣,他身体很快的僵硬了下,又极快的恢复。
极快。
快得便是他自己也被骗过了似的,何况对他从不设防的她。
“怎么样?是不是暖和多了?”她还笑,眸中盛光,丝毫不掩饰她的情绪。
他周身的感知似乎才被她唤醒一般,果真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暖意充盈不大的空间,他笑,神情是她想要的赞赏,她便更加得意,扣着的手更紧了些,说这本事是跟一位了不得的猴子学来的,说她加以改造了,如今可以画出冬暖夏凉的圈子,不过妖界四季如春几乎都一样的天气,她没有施展的机会罢了……
他听她说着,在她眼里是含笑倾听的模样,也是她一贯习惯且喜爱的模样,关于圆圈的话题结束,她似沉吟了下,把她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递给他,“我法力如今不大厉害,也不甚确定能不能早点回来,斗篷你留下,反正我进去也用不着。”
他食指不着痕迹的动了下,接过斗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与树林相对的那一面,“那里,就是妖界入口么。”
“是也不是。”她挠挠头,“入口离这里有些距离的,这里算是结界墙,不过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把你安顿在这里,回来的时候更好找些。”
“入口,岂不是更方便?”
她给他一个你太天真本姑娘早有考虑的神情,说:“入口有守卫啊,把你一个大活人摆在门口,岂不是明晃晃告诉他们我在打主意,怕是没等我圈圈画好,你就得被人拆吃入腹了,哼哼……怎么,你那什么表情?不信我?”
“……不是,就是想到,妖界文化大概与人间不同,比如拆吃入腹,在人间不可这样的用法,你若要用,可以用在我身上,用在旁人身上,怕是要笑话你。”
她好面儿,最不愿意被笑话,当下果然立刻道:“你放心,我不在外人跟前用,我就跟你说!”她忽而想到什么似的,笑得像偷腥的猫,眯眼说:“以后你要惹我呢,就说要把你拆吃入腹,这就算我俩的一个暗号,表示‘我生气啦,要你赔罪赔笑陪酒,不然就把你拆吃入腹’,怎样?算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她似对自己突然想到的小法子满意极了,伸手抱他的腰,“不然就你这小身板,我三两下就得把你拆了。”
他在她的笑颜里,强忍着避开眼的冲动,对她做出恰当的略带无奈的笑,摸摸她的脑袋,“好,都听你的。”
她已经在想他们以后。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效果,可……
她又用力抱了他两下,脑袋在他胸膛蹭蹭,接着蓦地松开他,一下跳出圈子外头,“那你等着我啊,我去叫我师父来。”
圈子外,大雪纷落,冰寒刺骨,他下意识伸出手拉住她的时候,她似乎愣了下,“怎么了?”接着拍掉他的手,“快缩回去,笨蛋你不冷了?!”
又生气了。
气鼓鼓的脸,瞪着双桃花明眸,不满的看他。
他手指微松又蓦地抓紧,力道向圈内收拢,“你……待会再去,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嗯?什么话?”她踏进圈子内,不大的圈子立刻暖化了她斗篷和睫毛上的落雪,她抹了抹眼,疑惑的看他,又看看这圈子,道:“你是担心这圈不顶用?”没等他答,她语速很快的说,“是了!我差点疏忽了,要是我师父再把我关起来就坏事了,我在里头倒没大碍,你要在这儿待着就坏了,这冰天雪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不行不行,我得想个法子……”
她急了,急了的时候习惯性的揪头发,把一缕头发绕在手指间缠啊缠,他看着,胸腔起伏,气息有几次调整不过,嘴唇动了几下,忽而看她一拍手,道:“我知道咋办了!”
眼睛亮晶晶的,快手快脚的从身上掏出面镜子样的物件来,八菱形,纹路繁复,镜面花了似的白茫茫,并不能照出人影儿。她把这东西塞进他手里,“这是个法宝,我师父的,你拿着,这玩意他来路不大正,也不愿意叫别的妖知晓,你好好收着,他无论如何也得亲自来一趟。”
手里的重量沉甸甸,他看了一眼被她称作法宝的东西,目光没有停留的返回到她脸上,果然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张明丽的脸毫无防备,仿佛交到他手上的不过与那件斗篷同等样的存在。
“好啦,那我走了,你老实待着,别出圈,等我回来啊!”
踮脚,在他脸颊亲了下,她立刻抽身,极快的向对面而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攥着镜子的手骨节泛白,面上却没半分笑意,那张习惯温润的眼,一片深渊沉沉,像看到了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未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