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的伤……是你治的？”他低头看了两眼，眉心拧得越发厉害，握在她肩膀的力道收紧，“你……用了妖法？”
他们若要在一起，定当一人成妖，或一妖成人。如今他尚且人身，她半年不见，此时突然出现，他本以为……
“为何？”他突然问。
没头没脑的问句，她却一下明白过来。他在问她，为何还是……妖。
薄薄的风夹着料峭的力道刮进来，她身上的衣衫仿似没有半点御寒之力，只能裹在她的身子随她一起瑟缩，她浑身一个激灵，胳膊上冻得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满脑中都是杂乱的语言，她正在斟酌考量用句，还未反应过来，却被他再次握住了胳膊，他眉心拧得紧紧，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桃花，你……冷？你觉得冷……是吗？”
桃花像是被他的眼神割到似的，攸地避开了目光，她不甚自在的搓了下胳膊，“一点点而已。”
“怎会怎样？”他语气微沉，“去年冬天，你一身薄衣，从未见你冷过，现在怎么回事？你依旧有妖法，却为何像人一般觉得冷？”眉心皱的死死，他声音带了严厉，“到底怎么回事，你离开的这半年究竟发生什么？是不是你师父为难你了？”
桃花几乎没见过他这般几乎疾言厉色的模样，他急了，她知道，但越是如此，她原本准备好的托辞却突然说不出了，他在为她着急，就好似她在观天镜中看到他身处险境一般，推己及人，她觉得再对他说谎，太不应该。
“我……”一开口，冷风灌进嘴里，她呛了下，喉咙里又冷又痛，登时咳起来，他一下松开她的胳膊，手在她后背轻拍，周身的严厉一下褪去了大半，“小心……小心些……”
他又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这样的变化让桃花心里酸了下，终于止住咳的时候，她已经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风一吹，泪流过的地方细细的疼，他给她擦泪，身子微动挡在了风口。
“对不起，我不该凶你。”他声音低低的，手还捧着她的脸，他脸上的神情带了一抹复杂，“告诉我好吗？桃花，或许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百无一用，这半年，也并非一事无成，便是我当真无能为力，你也不要瞒着我，也让我知道我无用在哪里，嗯？”
他语气里竟带了些祈求的味道，这让桃花一下有些慌乱起来，她结结巴巴，“不、不是的，我并非有意要瞒你，只是，只是当下的情形，我……”她咬咬唇，“对不起，我……搞砸了。”
眼睛对着他，眼里却掩不住的赫然，“我上次还说，还信誓旦旦的说那些话，我原也以为可以的……现在才发现是我想得太简单。妖……跟人要在一起，太……难了。”
说完，她等着他神色的变化，却见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却缓缓一抹温色的神情，她一怔，“你怎么……不笑我骂我？”
笑她吹牛说大话，不自量力还逞强，骂她……骗了他。
她短短时日便觉难捱，他这半年，一个人，后来更是连句话都无法与她说上，她让他背离了原先的一切，却独留给他一个不确定的前路，甚至就连方才，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私心，她不要他再喜欢别人……
“傻……”他似低低叹口气，指腹摩挲她的脸颊，“就因为这个心神不宁吗？”
她怔怔的。
“这原本是你我之间的事，我是男人，怎好要你为此奔波受苦？便是你不要做，我却是不能安心坐等，尤其这半年……”他伸手把她揽进怀中，低沉又温和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可知，我对着你留下的玉佩喊了多少次你的名字吗？我自己也记不清，开始还记得你说过的里头残存的法力有限，后来次次得不到你的消息，便渐渐忘记了这些，半年来，夜夜无法安睡，有时夜半惊醒，梦里你在被师父责罚受苦，你在喊我救你，我醒来对着那玉佩……也只能对着那玉佩……”
“长留……”
他下巴轻柔的摩挲她的发顶，无声的安抚她，“别难受，我说这些你是要让你难受，是我自己入了这红尘，这红尘中的烦恼喜忧合该让我尝一遍，只是我却也做不到就这么等着你了……明知你状况堪忧，我又如何能安心等待，然百无一用是我，做不到去那边找你，但好歹让我寻到一个法子，一个……最有可能接近你的法子。”
“看你这般又瘦了许多，我不忍……桃花，答应我，不要放弃我，好吗？”
不要……放弃……
她蓦地抬起头，心里的五味杂陈到了极致，说不清到底什么滋味，他竟……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不想放弃，只是在原先信誓旦旦可以在一起的念头里，隐隐有了种最差的打算……
从梦魇中醒来，得知所谓真相，知晓最后一条路也被自己走到头了的时候，她开始忍不住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如果做了这些，她还是不能与他在一起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该如何，他又该如何。
她有漫长的生命可以活，他至多百年，是她的难过长还是他的煎熬久？
她不敢深想，唾弃自己的懦弱胆怯，但每每看到妖力骤减的老桃，看到不知为她又付出了怎样代价的商陆，她只觉心下煎熬不已，如果她硬要与他在一起的代价，总是让别人替她承受，这算什么？
老桃早就不是小年轻的妖了，为了她更是许久没勾搭红颜知己了，商陆更是坐在妖界二把手的位子，如今就为她一个妖的事屡屡明知故犯，第一次的时候他便受了那样重的伤，何况这一次，要引来那“魇”又何尝是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在琉离允许的情况下，那么他们与琉离又做下了怎样的交易呢？
这些问题越是压抑越是明晰，她忘不掉，时时刻刻的记着，装作若无其事的养伤散步看花遛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煎熬。
而即便怀着这样的心绪，她却还是不得不算计了了一场，为了来人间一趟，她又利用了商陆……
他醒来，定十分失望的吧……
她也终于开始觉得老桃的话其实很有道理的，他从前说她是个傻大胆，若扔到人间最多混个冲锋陷阵的前锋官，是万万当不了军师将军，因为她没脑子太天真。
老桃说，世上的事要都这么简单，也就不叫世上了。
她从前觉得是他故作高深，觉得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想要就得来，离不开就在一起。可现在，她终于开始意识到，在一起这件事，是有多难。
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的。
大圣只想守着花果山做个快活逍遥的猴王时，天上的神仙非要给他一个小官做一个。等他不甘受辱一怒暴起的时候，他们又一波波的跟他斗，要降服他，打败他。后来大圣成了斗战胜佛，桃花依旧不知那是不是他真心想要的。
连大圣都尚不能随心所欲，她是何等无知的狂妄，才能对抱着她的这个男人，说出那等信誓旦旦一定与他在一起的话……
“桃花……”
他声音再次传来，她才从浓沉的思绪中醒来，拨开昏昏沉沉的思绪，她陡然记起他还等着她的回答。
嘴唇微动，喉中的话确实艰难起来，她迎着他的眸子说不出反驳的话，可若不放弃……
“我……”
嗓子哑得厉害，说出的话都像刀子般的锋利，割得她喉管痛得厉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安抚地轻轻抚她的后背，她早该知道的，他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又是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她说他笨，其实他才是大智若愚，就像现在，她只消浅浅几个反应，他便好似已经看透了她，甚至在她不知晓的那半年里……
他也做了什么的。
轻轻松开她一些距离，他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
说是掏出，其实只是一根极细的线，他将那根线递到她手上，轻轻在她手指上缠了几圈，让她感受到它存在的真实，“这是什么？”她问，心底却隐隐有不大好的预感。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缓得像稍微大点声都能让她退缩似的，“你不是问我，到底为何被关进牢狱受刑受伤？因为这个……”他把那根细细的线又缠得紧了些，桃花才发现这是种有点像钓鱼线的东西，细，却韧，她手指伸着，没动，等着他继续说。
“人，并非都是那般蠢笨，人间，其实早有妖魔踪迹，只是消息被处理得快，但这些消息对上面的人来说却是必须完整保存的……”他声音淡淡，不知为何说起这些。“对掌握这些消息的人，自是极挑剔的，要心性绝佳，不为物喜不以己悲，还有品性高洁，不存私心。”
“我师父，便是被选中的那一个。”他声音如旧，“我十四岁时，外界都知我师父坐化圆寂，其实不然，他只是……被带走被交代了另一项任务而已，这项任务，需要他用余下的生命都来做，也需要他，全然摒弃与外界的接触……”
桃花定定望着他，脑中有模糊的想法，却依旧不甚清晰。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阴差阳错，我还是知晓了一些东西……桃花，如果我说我知晓可以与你在一起的法子，你可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