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为了兑现诺言,夜夜挺腰奋进,桃花似乎生完就忘了疼,接连又给小崽子添了两个弟妹。
她有了三个崽子,两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
人类幼崽比她想象中脆弱得多。
妖界的小孩除了占了一个小字,论破坏力彪悍程度不输大人,就好比牛妖和公主家的那一位,虽然现在改邪归正据说很有一副宝相庄严的小模样,但当年闹腾起来却是连猴子都在他手里吃了亏的。
可她生的这几个崽子呢?
桃花戳戳小女儿头顶的小揪揪,小女娃才刚会说话,见她戳过来还以为是她娘亲跟她玩,小手紧紧攥着她一根手指乐得咯咯笑,那手真小啊,桃花不大敢挣,她可还记得老大那会她动作稍一大点就能弄伤了他,崽子没旁的本事,就会哭。
饿了哭,渴了哭,拉尿了哭,睡醒了哭……
桃花一个头两个大,要不是崽子爹力包力揽了养崽子的事,她觉得自己能被折腾短寿了。
自此桃花得出结论,人类幼崽极弱,唯一技能就是哭鼻子。
忒没出息。
好在几个崽子大概察觉到他们娘亲是个不一样的,对着她哭也没什么作用,竟越来越哭得少了,隔壁大婶子并几个妇人来串门,连声夸她是个有福气的。
她这样……是有福了吗?
“娘,婶奶奶捎过来的衣裳,做给妹妹的。”
桃花一抬头,就看到个缩小版的陈夫子走过来。
这是她生的老大,如今七岁,那张脸越长越像他爹,却又带了小儿特有的婴儿肥,面庞又俊俏又可爱,却是个从来不做可爱相的,桃花也不知他的性子随了谁,小小年轻竟有几分老学究的派头,最爱读书,对长幼规矩极奉行,此时拿着衣裳进来,那神色却是严严肃肃的。
桃花抬手接过衣裳,衣裳是隔壁大婶子给做的,布料细软滑嫩,只是颜色大红大绿……
绷着脸的老大面上露出不喜。
桃花摸摸他的脑袋,“我知道小九不喜欢这颜色,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颜色才喜庆吉利。”又指了指外头,“你外头年画上的童子可都是这么个打扮,你跟你弟弟妹妹这么小点的时候也是穿这样。”
这话是隔壁大婶子跟她说的,当年她也是这么劝服她的,桃花对这套说辞无言以对,又细思甚有道理,毕竟年画上画的娃娃再小也是神仙,她骨子里还有对神仙的信服,既然小神仙穿这样,那自然是极好的。
她觉得不大好,是她审美有待提高。
于是襁褓里的小妞妞被打扮了一身红配绿。
陈小九觉得欣赏不来,一脸严肃正要劝说,就听他娘亲祭出杀手锏,“你爹也觉得这样穿才好,不信你去问问?”
陈小九一口气憋在喉咙,他爹……
他身为陈家长子,对他爹极敬重,觉得他爹无所不能什么都能摆平,只除了在他娘亲面前。
别说是给妹妹打扮成红配绿了,就是让他那么穿,陈小九相信,只要娘亲发话了,他爹也一定答应,并且主动配合。
有爹如此,陈小九深深叹口气,跟他娘亲告辞后小大人似的背着后出去了。
小小的人一出去桃花就笑了,抱着襁褓里的小妞妞低声道,“娘亲就喜欢逗你大哥哥,老实说他这么少年老成,娘亲都有点怵他了,幸好有你爹爹当挡箭牌……”
小妞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伸着小胳膊配合表示支持,桃花被她逗乐,一大一小都笑起来。
九年了。
一转眼,她竟跟他成亲……九年了。
老大取名小九,是九荒山的九。
名字是她取的,并且她还有一番深思熟虑,她家现在人丁单薄,大儿子就是出去打架都没几个帮手,取名小九,人家下意识就认为他排行九,排行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上头还有八个呢!
打架谁怕谁?
便是有人要找茬也得顾虑顾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桃花觉得自己很有几分当娘亲的天赋。
可老大是个小学究,也不知怎的从小没打过架,也不是没参与过,就是他没伤着,也不亲自动手,自有一帮小追随者打头阵。
桃花没见着自家老大有打架天分,轮到老二的时候便更上了心,早早就把自己那套强身健体操教给他,也早早让陈夫子找好了武学老师,三岁就给拜师开练了,老二对读书兴趣一般,对拳脚之事却颇有筋骨,只是他长得更像桃花几分,尤其现在年纪小,那一招一式甚有章法,可唬不住人,即便如此桃花也心里安慰非常,觉得这孩子颇有几分妖界的小妖怪的架势,兴许过几年能重新组个斧头帮……
她暗自里的打算陈夫子并不知,只是一日日下来,他竟也没像戏文里写的那样厌弃她,甚至第三个崽子都生出来了他还总是眼神热热的盯她,仿佛她就是一块鲜嫩可口的肉,他这个狼虎视眈眈的随时想叼一口。
桃花是他身下败将,败军没谈判资格,只能顺从,只能臣服,只能任其捏揉搓扁……
隔壁婶子说,这是她的福气。
她也觉得是福。
她曾是妖的日子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她以前想着要是成了人,要是跟他成了亲,一定不叫他吃苦受累,她有力气,拳脚功夫也好,去当个镖师或是打手总能行,再不济也可以干些算命的活,毕竟当年在妖界学的那些,她八卦阴阳术学的饶有心得,真真假假的摆摊算命也是个营生……
她想了很多,可真正成亲了却与她想的都不同的……
两人中,他成了力气大的那一个,他书读得好,考到秀才就没往上考了,说不想再往外调了,他们的家没在熙熙攘攘的京城,而是安在了陈家村,他说这里离九荒山很远,当初他们走了好久才到的地方,他说桃花一眼相中这个村子,只因村子临山,满山皆种了桃树,并不是结汁甜饱满大桃子的桃林,是野桃林,结出的桃子并不那么可口,有些涩有些苦,个头也顶多半个巴掌大,可她就是一眼相中了,于是走了好久的他们,就在桃林下陈家村安了家。
一住,快十年。
小院里从两口变成了五口,她原以为会枯燥生厌的日子竟也有滋有味……
抱着小妞妞的桃花昏昏沉沉,似梦非梦里好似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桃花!桃花!
有谁在急声叫她……
声音跟陈家村任何一个都不一样,是有点低沉的男声,她好像很久很久没听到了,直觉的缩缩脖子,像幼时做错了事怕被罚一样的……
她有些,怕这个人?
“啊……呀……”怀里的小娃娃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将她的神志一下拉回。
她蓦地低头,怀里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娃娃?
神色怔忪,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吹鼓打的声音,热闹又喜庆。
“哎哟陈娘子你咋还愣着呢,你家妞妞都要出门啦,快来……”
出门?
出什么门?
她的妞妞不是……
入眼还是那个院子,却到处都是喜庆的红,小院子里挤满了人,说着喜庆话的婆子,作揖祝福的大人,跑来跑去的小童,墙上窗上贴满了大红的囍字……
“新娘子出门咯!”
有响亮的声音吆喝着,吹鼓打的班人鼓足了劲儿的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里她看到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被送出了门,迎进了轿子……
不知怎的她看到了盖头下的那张脸……
那是,与她那么像的一张脸……
“桃花,桃花……”
肩膀被谁揽住,鼻端是熟悉的檀香味儿,还夹了丝丝的药香,她靠在这人怀里。
“我知道你伤心了,可妞妞总要嫁人,你莫忧心,妞妞一定会过得好……”
这是他的声音啊……
他……
他们都称他一声陈夫子,他说他加了陈姓,以后就叫陈长留了……
长留,长留……
脑中一阵阵尖锐的疼,她拧眉闭眼,觉得那些疼意像要撕扯开什么似的,难受……
“花儿,花儿你怎么了,睁开眼看看我!”
焦急的声音,他知道他担心了,可她半睁开眼,看着十年里熟识的村人,他们的面孔清晰极了,那么模糊了的,是她的眼?
“长……长留……”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许只是张了张嘴,她身上疼得厉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疼出了幻觉……
“桃花!桃花你别急,我请了大夫,大夫马上就到了,你别怕,别怕……”他那么着急,将她的手捧在自己脸侧,让她的手心贴着他的侧脸,他歪头颤着亲她的手,“乖,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们二十五年都过来了,你看小九他们那么懂事孝顺又出息……桃花,别睡,睁眼看着我,看着我……”
她也真的睁开了眼,可眼前的这张脸,分明是那么熟悉的模样,为什么她……
觉得陌生了呢?
成亲,生子,过日子。
他说的二十五年,她是这么过了吗?
床边还站了两道高高的身影,身形偏瘦却不显羸弱,一个像他,一个像她,却都俊秀极了,他们喊她……娘亲?
不……
她什么时候养大了他们?
不记得,记不起……
为什么她记不起!
痛苦的抓着头发,试图揪出那些被她遗忘的记忆,她的夫君儿子都在身侧,他们说今天是她的小女儿出嫁的日子,可是她记不起……
记不起她何时养大了他们,记不起她何时生下了他们,更记不起……
她何时,嫁给了他。
他在抱她,安慰她,心疼她,就好像天下最普通的丈夫,就好像她从闲书里看到的,就好像……
她想要的那样。
可是,不对……
那些密密麻麻的痛楚里,她知道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