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荒山上，破庙后院，满屋子赃物之中，兔妖清亮温糯的声音响起。
“他们都是胡说八道，那位大师并未还俗，也没有什么朝廷的事。我那时才搬来这附近，还不会化形，就是原形模样，那日不慎被捕兽夹夹伤，唔……也是这样雪天！”
“雪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我就窝在雪堆里，但腿上的血染了血，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吓坏了，以为他是放夹子的人，他却查看了我的伤势，还给我涂了草药。伤好后我打算去寻他，到的时候却听人说他已经死去，我算了下时间，正是在我遇到他那几日，我后来回想，那日我见他时，他看似是无恙，实则气息已是微弱，只是我那时并未多想……”
少年声音落下，房中好一会没有声音。
桃花坐在箱子上，眉心微微拧，神情好似发怔，兔妖却不知为何看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他看着她，不知所措。
幸而她并未发怔太久，回神后向他露出个安抚的笑来，又问：“你见他时，他除了气息微弱，可还有其他？说了什么，还做了什么，你仔细想想，想到了，都说给我听罢。”
兔妖思索一会，“就是帮我上药来着，我记得……对了，我记得他身上衣袍似是沾了血污的，感觉并不全然是凡人气息，那也是为何我相信他的缘故，只是我本事不够，并不能分辨出到底是何，只是约莫感觉应是妖气的。”
血污，妖气。
桃花一下便想到了那一日。
他将她送入阵中，他身上染了她的血，老桃的血，结界门大开，妖气弥漫，在场的无一不沾染妖气。
所以，兔妖遇到他的那一日，正是……在那件事后不久么？
她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声音微黯，“说了什么。”
“嗯？”
“他与你，都说过什么。”
兔妖却是摇头，“并未。”
“并未？并未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竟什么都没有说？”
“那位大师，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兔妖顿了下，似在回想确认，须臾点头，“确是未说一词。不过他面上表情温和，就是……就是叫人生不出警惕的那种温和。”
“竟是……什么都没说啊……”
生如呢喃。
兔妖仰头看她，却不懂她神情所异。
桃花向他摆摆手，大抵是为安抚，她说不出其他，只觉胸腔内拥堵的厉害，又好似那憋闷了百年的情绪终究是在这一刻轻轻缓缓的抽离——
不是没有想过他会以何种方式死去，不是没想过他在将她献祭阵法后会是何种态度，但终究不过一句，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提及，没有如愿的笑，也没有丝丝的悔。
终究……
什么都没有言说。
罢了。
罢了。
她胸腔缓慢而绵长的起伏，像是吐出一口积年的浊气，她从箱子上跳下，拍拍屁股往外走。
“你要去哪？”兔妖紧跟两步。
桃花舒口气，“回去了。该看的看了，该听的听了，还留这做甚。”
“那、那我呢？”
桃花回头，就见兔妖抬头看着她，双眸期切。
“你……”桃花皱皱鼻子，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处置他。说是过段时日送回妖界，可留这儿罢，这厮一口一个杀人的还怪不放心的，那……
“姐姐让我跟你罢！”兔妖忽而道，“姐姐是我遇到的第一只妖，我听先生讲，这便是缘分。我与姐姐这样有缘，姐姐忍心赶我走麽？”
忍心啊。
桃花很想这样说一句，但对上这厮红红一双眼，不觉就想到当年那人救他，小兔子样的妖怪大抵便是这种眼神。这样一想，她这句话便说不出了。
这一个停顿，兔妖便当她默许，当即伸手抱住她，高兴又带些腼腆的，“谢谢姐姐……姐姐放心，我一定听姐姐的话，姐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桃花心道这孩子这般爱抱他——她从前研读过《妖怪心理志》，兔妖这般表现便类似孺慕，是缺爱的表现。
当下心中又是一软，摸摸他的头，“咳，那成罢，你可记得这话哦，要是哪天作怪，我就把你立刻扔回妖界，晓得不？”
“嗯！”大力点头，抱得更紧了些。
如此，这事便算是定下了。
桃花是想反正让他跟着也跟不过多久，神君伤愈之前把他放回妖界便是，反正是在人间，放他在这儿也不如放陈家村让她放心。
前院儿的绿林汉子们还昏睡着，桃花去看了一眼，并未在九荒山多停留便带着兔妖离开了。
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兔妖给陶家递了封信，将陶家小公子被山匪盯上的事告知陶家。如此也算尽了心，往后的事便是陶家自己的事了。
桃花对他这般解决有些满意，他们比较是妖，且人各有命数，强自插手并不见得是好。
小兔妖年纪不大，心性倒是可造。
二妖连夜往陈家村赶。
路上，桃花问兔妖可有姓名，总不能一口一个兔子的喊，不大方便。且既在人间，总要有姓名才好。
兔妖说他没有姓名，他自己没有取，因为也没有谁叫他。
桃花一听觉得这真是个小可怜，当下便拍着胸脯说我来帮你取好了，还说她对此很有心得，在他之前捡到的犬妖是她取名，捡到的貔貅也是她取名，现在都长得可好了。
兔妖便眯眼笑，连连点头说好。
桃花思量一会儿，还真被她想到一个，她说：“我想着，陶家与你有恩，不如取与个与陶同音的。”
“好！姐姐也是桃字打头，姐姐也与我有恩，这样最好。”
桃花被他说得心气顺畅，眯眼道：“你这般羸弱，要取一个有气势能镇得住场的名字，梼杌，梼杌如何？！”
“梼……杌，我听先生讲过，是上古凶兽之一！”兔妖眼睛亮了下，顿了下又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可要是神兽一族晓得了会不会觉得被冒犯？”
桃花摆摆手，“不会不会，你长在人间有所不知，这四大凶兽，如今唯有梼杌一族已无后人，你叫个名字而已，无人会与你计较，再说大名是这个，平日就喊你梼梼啊或者小杌子什么的，多亲切呀是不是。”
“小杌子……那不就是小凳子么……”
“哈——你还晓得这个呀，哈哈那便正好，索性叫你小凳子了，这样既应了大名，又可爱得你，与你配得很呢！”
兔妖，哦不，小凳子一听，摸摸脑袋，“好，我都听姐姐的，姐姐说配就是配。”
他又乖巧又听话，桃花被哄得心花怒放，不觉就给他讲起梼杌一族的故事，希望他能尽快晓得些五界之事，到了妖界也少受点欺负。她说：“万年前神魔两界大战，梼杌一族便是那个时候被灭了族，按理说上阵的只是梼杌族中几个善战的，却不知为何魔界独独挑着他家下手，一夜间给人灭了全族，惹得九重天震怒，只觉魔族欺人太甚，也是那件事后神魔大战白热化，再无谈和可能，非得一战不可。”
兔妖小凳子歪头听着，问道：“魔界？姐姐可去过魔界？我只知有五界，却除了人间哪里都没去过。”
桃花摇头，“我也没去过魔界，算起来……好似只有魔界我没去过了。”
其余四界，人间，妖界，神界和地府她都算去过，也真的只有一个魔界未踏足过了。
不过听闻魔界是五界最凶残最暴虐最弱肉强食之地，另四界多少有章法规矩，魔族却最不服管教，向来是谁的拳头硬谁说的算，像妖界还有那等一心安稳过日子的妖怪，魔族却绝无那可能，对她们来说，嗜血和杀戮，是骨子里带的。变不了。
桃花将这些说与小凳子，末了嘱咐道：“将来你回了妖界，定要好好修炼，说不定哪日魔族又要开战，到时仔细你的小命。”
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她想到近来总听到魔族异动，那人虽在陈家村，可也偶有九重天传信，隐约便是魔族之事。五界安稳怕是又有波折啊。
兔妖眼皮微跳，抬头眯眼向她笑：“姐姐果真厉害！竟知道这样多。还有那神魔大战，姐姐再跟我说些可好？”
说话间他抱着桃花的胳膊晃了晃，桃花忍不住又去揉他的脑袋，嘴里说着好好好，便将自己能记起的挑拣着与他说，见他听得津津有味，心道果然是小孩心性，爱听大人说故事呢。
这一路说笑着时间倒也过得快，天蒙蒙亮的时候二妖到了陈家村外。
桃花嘱咐小凳子，“梼梼呀，我在人间暂且住在这村中，同住的不止我一个，有一只貔貅，小名皮皮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虽说话不好听，心地却是好的。他要是说你什么了，你左耳听右耳出便是。”
小凳子乖乖点头，“晓得了，姐姐。”
“嗯……再有一位，他……”斟酌了下，桃花说：“他是来休养的，脾性……脾性极好，不过不大爱讲话，且他喜静，你只对他有礼数些便可，他不会为难你的。”
小凳子再次乖乖点头应是。
“走罢，带你回家。”桃花拍拍他的脑袋，一转身却对上一双含怨带怒眼，却是皮皮炸毛似的瞪着他们。“他是谁！”他指着小兔子妖，活像他是勾三搭四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