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摆弄折扇的手微微顿了下,他将扇子合起,轻轻在案几上敲了几下。
他在迟疑,迟疑是否告诉她。
桃花眼神微动,“若你不说,我便去问他,只是,你心里比我清楚,那人的性子,他若做十分,能说出一二便是不错了。若你再是不说,难道不觉得他亏得慌麽?”
红月抬眼看过来,桃花也看着他。两人目光相遇,片刻,红月笑了下,“你倒是会抓我心思。”
桃花笑笑,并不反驳。
红月长长吐出口气,将那扇子在手心敲了下,“也罢,我不说还显得小气,说了多少卖你个人情,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
桃花身子微正,想向他露出个感激的笑,但心底却不可自抑的因他这句话情绪涌动,这让她的表情几分的怪异,她看着红月,使劲的点了两下头。
“幻境之事,最初我是不知晓的,也当真以为他真的在闭关,毕竟那时……你,是那样死法。后来我隐隐察觉不对,留心查出了些蛛丝马迹,才察觉了幻境的存在——说来,也多亏了他那祈元殿的规矩,旁人极少入内,我却能唬着那几个小仙童进去的,我查到时,幻境已成大半,却是缺了最后一道未完成……”
他顿了下,“那时,少说也是几千年前了,现在想来,他那时已经在为百年前那一场做准备了——那时就算不一定预料到你会那般凶险,但虚无幻境,的确可以养魂润魄。那时,想来他已经在一点点的为着你打算了。”
桃花想说句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一般,她张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
红月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手中折扇,声音缓缓,像是穿透数千年的岁月,带着桃花回到了那个时候……
“虚无幻境,所谓虚无,是本不可存在之物,他要生生造一个出来,便要给这虚无一个依托。”
“祈元殿有神树,树承万万年日月精华,自莽荒混沌便滋过的根脉,世间绝少,偶有枝丫落下,落土为木,落入人间,是为梧桐,凰鸟可栖,落入妖界,是为降龙,化而为妖,往成大修为……”
“你!你方才……方才是说……降、降龙?什么降龙,妖界,不,我们草木妖中有一脉,便名为降龙,降龙……降龙木……”
她几乎语无伦次,看着红月的眼睛,瞳孔紧缩,脸上神情似惊愕不肯相信。
红月并不奇怪她有此番反应,他看着她,“我只知那神树确会如此,并不知我说的降龙木,与你说的,是否同一株。”
“是……定然是!一定是的……”她表情似哭似笑,是他……一定是的。
红月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应她还是安抚她,他由着她落入那情绪深渊,顾自继续说:“若要依托,那神树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除去这可碰可触的依托外,若要养魂,先要祭魂。”
“何为……祭魂……”
“用生魂祭幻境,这是最后一步让这幻境成形的法子。”
“生……生魂。”
“顾名思义,生人,活生生的魂,不需太多,丝缕即可。分魂离魄之事,神界甚少有精通之人,便是洛止,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动手,但他有一友人,恰是冥界之人,倒也不失个有几分本事的。分个魂抽个魄的,于他不难,不过就是……”他抬眼看了桃花一眼,道:“不过就是……疼了些。”
最后这句落入耳中,桃花只觉胸口猛地一痛,这痛又钝又利,她身子微缩,眼里一下涌了泪。
疼……
分魂离魄,光是想想……便是疼的啊……
那人……
那人……
她脑中不停的出现几张脸,一会是面无表情递给她炒栗子的商陆,一会是笑如温玉月朗风清的长留,这两张脸渐渐模糊重合,最终是那人皎皎如皓月,泠泠似长风的模样。
“继续……红月,你继续……继续说下去。”
她发出的声音似从拥堵里挤出,艰涩晦哑。
红月握着扇柄,点了下头,道:“有神树依托,有生魂引祭,待你进入,幻境便封,此间除非你魂魄滋养完全,幻境方会再次开启。这期间,需,守着。”
“最好是在近处,时时灌入灵气修为,再者便是要保证幻境所在之处安稳,不可被搅扰,不可被冲撞。除此,大抵便无他了。”
“便……无他了……”
声音低低似泣,她自语一般重复着,心里只觉这几个字说出是那样的轻易,可在此之前的那些句子,却是字字诛心,将她剐杀得片刻不得安宁,她身子颤得厉害,只觉浑身的筋脉都疼得抽搐,一时又想到自己这番疼楚,怕也还不及他之一,便恨不得能再痛上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她自己好过一些。
红月低低叹口气,起身不知从哪拎出两葫芦酒,他将酒葫芦放在桃花面前,“去罢,听闻神树有灵,你以酒为祭,也当送他一场。”
这个他……
是商陆。
她缓缓抬了眼,眼睛一片血红,像在极大的隐忍中,她颤着手攥了酒绳。
“酒是我从小灵书那儿搜刮来的,见你这般,日行一善而已。”
他这样说,桃花却也知道实则定不止如此,不然这速来只好茶规矩又繁多的月老阁中,怎会真的备酒,且这酒……恰是桃山所有。
她依稀记得从前什么时候,她是说过要请商陆吃酒的话的。
拿酒的手越发的不稳,她撑着身子起身,“谢了,我今日且回去,改日再来谢你。”
红月摆摆手,桃花转身时步子踉跄了两下,红月看得心中又是一叹,他上前虚扶了她的胳膊,“别废话,你这么走,路上再冲撞个谁,我可没法跟他交代。”他抓了她的胳膊,并不算温柔的带她上了云。
小乌云立刻感觉到桃花的情绪,它登时安稳下来,再没有来时跳脱模样。
桃花一路未言语,只紧紧攥着酒绳,面上表情因着内里情绪太过汹涌而显得几分怪异,红月也未言语,只无声的在云外散着自己气息——他倒是知道他是个神见愁,过路的神仙们见了他莫说攀谈,恨不得早早避开,生怕被他寻麻烦刺弄一顿。
一路于是安稳。
他们到了祈元殿,灵文率先迎了出来,还未行礼便被红玉定了身,小乌云飞得风驰电掣,转瞬将桃花带到了那处院子。
红月在院子外停了下,抬手拍拍她的肩,“去罢,我给你守着。”
桃花点了下头,抓着那两葫芦酒,踉跄着进了院中。
院外,有仙童快步而来,向红月行礼询问灵文被定身之事,红月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没什么,我见今日的他分外不顺眼而已。”
他这话说得着实不讲道理,但那仙童得了这答复,却也是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退下去,心里却暗道这红月上神脾气越发不好想与了,从前便是寻人开心也好歹有些缘由,如今却单纯因着不讲道理便将人定了……
小仙童咕咕哝哝的走了,红月抬头看了看那院门,“好福分啊好福分,今日就让本上神给你做一个看门神。”
他说着上前,抬手织起个结界,又一撩仙袍在门口石阶坐下,眯着眼一派闭目养神模样。
院内。
桃花站在树前。
树已经枯死——一点生气都寻不到。
她依稀记得才入九重天,因着跟皮皮打架被罚在此禁足,那时她并未多注意这棵树的,只当是一棵寻常死树,那时她身上妖力被封,但凡出了祈元殿,出了这院落,总也觉得身上哪里不对——不怎么难受,却也不多舒爽。就好似是有根细微的针,在她出了祈元殿,出了这院落时,便会在她身体里游走,时不时给她一个难受。
那时,她以为是那人罚她的一种手段。
毕竟那红线就够折磨人了,再加上这一种也不足为奇。
现在想来,原她错怪他的,从不止那么一桩……
她缓缓蹲下,在树前跪坐下,将酒葫芦打开。
“我们妖怪,甚少祭亡人,老桃没教过我,我也不晓得这般对不对——从前在人间看过,清明时,祭奠的人这样做过。”
抬手,酒液洒下,酒香醇久,倒酒的人,手却是蓦地一顿,“我却忘了,你大抵……是不喜喝酒的,我是不是从前说过请你吃酒,你……没有应对麽?不对……是你应了?还是我只是想想却没敢邀你……”
她口中声音越发低如呢喃,双手颤得越发厉害,葫芦里洒出了酒,她终于,说不下去。
倒了一半的酒放了下,她看着枯死的树,忽而笑了下,笑意苦沉,“我……我记不得了。”
她声音轻缓自嘲,“护法大人啊,若你有灵,是不是定觉得不值得,我连……我甚至连你的模样都已经不甚清晰了……我想到你时,你总是同一副模样——暗金铠甲衣,面无表情,所到之处,威风极了……我怕你,以至不敢多看你,因此被葵阳总是嘲讽……我那时……那时……”
“要是多看看你便好了……”
“如今也不会,连你的模样都记不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