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灵书反应还算快,一下将她拉住,彼时的貔貅虽仍动弹不得,好在一双溜圆的眼已然恢复如常,三人六目几个对视,各自脑中一个激灵,这才在彼此眼中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灵书:桃花你丫是不是傻!
桃花:皮皮原来你没有傻!
皮皮:你俩是不是……傻了?
水潭边寂静片刻,桃花先轻咳了一声,“那个,灵书……”
“唔……嗯?!”
桃花指了指貔貅,“他的定身术,能解开些不?”
她表情自然,话语也自然的略过了方才那个话题,灵书也极是上道,当下便运了法力尝试起来,结果也自然是没甚作用——
红月上神对貔貅可是没留余地,可见他走时那番的话也不是吓唬他们而已……
桃花与灵书对视一眼,均是后背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可见红月上神虽仙身不在此,但余威半点没少的,当下两人不敢耽搁,一边一个的抬了貔貅将他从潭水中抬到了潭边迷迭树下,灵书烤干他身上衣物,便寻了个拙劣的借口回了树屋——
他本就聪敏,大抵早就看出桃花与貔貅之间不同寻常的情分,桃花这第一反应便是来找貔貅,可见也是有话与他交代,他惯常是个识趣的仙童。
灵书窜得太快,桃花反应过来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她略一想便明白了灵书心中所想,只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貔貅还眼巴巴的望着她,她回神向他笑了下,“皮皮,你晓得我为何来此不?”
貔貅看着她,眼底有些希冀,还有些疑惑。
桃花起身转了个圈,又上蹿下跳做了几个动作,“这几日不得见你,你定挂心我的伤罢,喏,你瞧,我已是大好,你家神君和红月的本事果真是极厉害的。”
虽慢慢在承了青蝉的记忆,她还是习惯称呼“你家神君”。
她注意到,在她说到神君和红月几个字的时候,貔貅眼底的情绪波动了一瞬。
他惯常不是个会隐藏情绪的,又加之桃花与他因早年的渊源,总有几分的心意相通,以至于桃花虽在初见他的方才闹了个笑话,此刻却是反应奇快,再联系红月和灵书的只言片语,她便隐隐明白灵书之所以被红月这般罚是为何了。
心中叹口气,她抚了下裙子,不着痕迹的将方才动作太大扯动的伤痛处掩了掩。
她挨着貔貅坐下。
貔貅的目光从方才起就没离开她,随着她的起而起,随她的落而落。
风吹影动,有片偌大迷迭叶落下,飘悠悠的就晃到了貔貅脑袋上,遮住他大半的目光,桃花伸手拿下那片叶子,就对上貔貅晶亮亮的眸子,那模样,让她想起从前幽远的岁月里,她无数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总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
“皮皮,”出口的声音不觉就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细碎的东西,貔貅望着她,眨了眨眼。
“你可是因我的事,怪红月和,洛止了?”
她没有再说你家神君,而是直接称呼了那人的名,这让貔貅些微的愣怔了下。
桃花声音缓缓,“是不是在想我如何晓得的?”
“你啊,”她笑了下,“这些年养在他殿中,旁的不见多少长进,倒是这护短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本也是个不讲理的性子,如今被养得是越发的大胆了。”
这话说出,貔貅先是有些愣怔,继而便是不可置信,他瞳孔微缩,瞪大着眼望着桃花。
桃花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轻叹口气,也看着他,却没有立时说话。
那些幽远的记忆中,有些恍惚的,也有些清晰的,她偶尔能想起完整的片段,更多的时候却是模糊的记忆,但那些记忆中,她清楚的记得,方才的那些话,她曾是……对貔貅说过了类似的……
——咳咳!皮皮啊,你是天上地下顶好顶好的神兽,要学那温良大气,风范有加,再不济也要学个地府那位谛听那般的敦厚性子,可别学了某些神仙……呵,空有神仙位份,没的多少气度,竟是会护短不讲理……
她忘了那时因着什么与那人置气,故意在祈元殿的屋顶这么喊……
记忆温温吞吞,如潭底不动声色的水。
貔貅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唯一能动的眼睛,瞳孔震颤得厉害。
桃花向他眨了下眼,“所以,我说的话,你可能听得进去了?”
能!
自然是能!
万分肯定的能!
可是……
可是她……
她当真的……
记起来?
这一刻,无数的欢喜和快活涌起,貔貅只觉万年来从未有过的欢喜和快活,又觉得与此刻相比,他这万年好似是从未真正欢喜快活过了,仿佛又回到那段与她一同游历五界四海的时日……
他最落魄最狼狈的是那时,可最快活最欢喜的,也是那时。
他用力眨眼,想用眨眼次数向她表达他的心意,但眨到一半忽又觉得不对,她的话,他何时没有听过了?
唔……
除了最开始在祈元殿见了那场找茬……
那时,那时他不是还没认出她的吗……
貔貅心中一阵的委屈,可惜眼神中欢喜快活太多,将他那委屈都冲散了去。
桃花轻咳一声,故作严厉,“那你可听好了,不论如何,再见到红月上神,你切不可再跟他杠,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且让他解了你的定身术,晓得吗?”
晓得!晓得!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惯他,可谁叫咱们现下没本事解他的术法呢,这不叫认输,这叫战略性示弱,我从前教过你的,记得吗?”
记得!记得!
“还有,还有洛止,”她微微的顿,轻咳一声,“我若没猜错,你是因着怨怪他,所以才被红月教训的,是也不是?”
貔貅这次的眨眼,显然的慢了些,还带了些忐忑和小小的委屈。
桃花心道果然如此。
“你啊,还是如此冲动,旁人不知,灵书是亲眼见了的,若不是他,我怕是在风神手里撑不住的……”
哼,那也是他晚了!
分明他也晓得她是谁嘛!分明他就晓得她会有危险,就不能将那万分算计分一丝在她身上?
他就是气,气他明知妖界有险,还要让她置身险境!
正想着,脑门一痛,却是桃花一个脑瓜崩弹下,“又钻牛角尖,我从前怎么教你的,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
——主人主人,我今日遇见两小儿,他们在争辩,初时辩日,还请那位你说的大儒做决断来着,可到最后也没争出个你对我错,这不是浪费时间?
——非也非也。皮皮啊,我且问你,你觉得过程和结果哪一个更紧要?
——过程?不对,结果?
貔貅记得那时他苦恼不得解,觉得似乎哪个都是紧要的,又似乎与这个比,另一个好似更紧要些。
他记得,那时他的主人,头戴个斗笠在山神庙躲雨的青蝉,她笑得肆意,说:“哈哈上当了!”
“皮皮呀,你为何就一定要分出哪个更为紧要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要你自己悟,我且先教你个法子如何?”
他记得,那日正是在人间,人间逢战乱,流民失所,他们避雨的山上,野草连根都被挖尽了,光秃秃的山神庙只剩一座半边身子的残破神像,她就坐在神仙前,一面鼓捣她那面镜子,一面道:“过程和结果,你且看哪一个更好更让你舒心欢喜。若结果圆满,过程艰辛多难,那么结果便是重要的,若结果未遂如意,那么过程便是重要的,你便告诉自己,不论如何经了过程也算好的,总也有修习到的东西……如此这般,大可不必非要给自己一个关于哪个更为紧要的结论,且随心,随地,随处,如此便好了……”
他听得怔了,只觉有心中有什么豁然清明,但似又陷入更大的困惑,那时他看着她,觉得她果真是世上顶厉害的神仙,说得话都是这般的……
这般的有禅意。
那时她也是一个脑瓜崩弹过,将愣神的叫回了神。
貔貅怔怔看着眼前的桃花,只觉一瞬里好似又回到哪个残破的山神庙,她一身青衣,最落魄也最肆意,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腰间常挂一葫芦,葫芦中不总是有酒,银钱富余的时候便是有酒,没钱买酒了就灌一汪山泉水,世间再艰难,她似也总不会为之所扰……
万年里他每每想起她,最多的便是她那副没大有神仙模样的扮相,那时觉得若她魂魄能归,于他来说便是结果最重要,他便原谅她万年前没心没肺的自戕……
若,若她归来……
过程便不算得什么。
这样想着,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向她的神情里,便没了那些倔强和尖锐的东西,他看着她,轻轻眨了眨眼。
桃花在他的眼神中,心中微涩,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愧疚更多,她倾身伸手,抱了抱貔貅。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所以我替你去问个清楚,我去问一问神君大人,若他没得解释,那我便替你与他算一算这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