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过罢?大抵是为了不让你多想,但我却觉得不告诉你才是不公道,”他缓缓的说,“是真的像,性子,眼神,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与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也是了,你们本就是同根同源的同一个人,魂魄里许多的东西是注定了的,”他笑起来,“我见惯了轮回缘法,世世姻缘,魂魄是很精妙的东西,不要试图抗拒你的本性,桃花,你是不是她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你自己。”
他一番话,说得与往常的他都不太相同,与他端着茶杯眯着眼的模样也不大相衬,桃花思索他方才的话,竟觉有几分的禅意,心底仍旧情绪芜杂,但却有一处豁然开朗。
红月说得对,她太过执着于“是她还是青蝉”,以至于说话做事乃至寻常思索都变得紧张而紧绷起来——仿佛与青蝉像一些都能让她莫大的苦闷,但她却也忘记了……
她因太过执念“不要与青蝉相像”,反而忘记了她自己。
隐约里,她大抵知晓了红月这一番“调戏”是为了什么。
当下便觉心底温热,看着他的眼神也不同起来,红月笑眯眯的摸着自己的脸,“怎么,被我迷住了?”
“是啊,被你迷住了,”桃花也笑,“没想到声名在外的红月上神也有这样……体贴的一面。”
她用了体贴这个词,红月挑了下眉便算是受用了,他手指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忽而手指一顿,道:“那时,你进入天机塔的事,我的确……是知晓的。”
闻言,桃花笑意微僵,缓缓抬眼看向他。
红月道:“方才说了,你初上九重天我大抵就猜到你的身份了,毕竟这么多年里,你对他来说……是唯一不同的那一个,他的祈元殿自你走后,便再无一位女神仙进去过,你可知为何?”
桃花眼神微动,缓缓摇头。
“你那时候跟他不知打了个什么赌,他输了,便听了你的,往后的万年内都只许你一个女神仙进他的祈元殿,他这一应,就是万年,”红月说到这里微顿,脸上笑意有些意味深长起来,他看着桃花,“也就是那时的你,会相信他能真的输给了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红月摊摊手,“九重天怕是老君也比不过他擅推演卦算,输给你……也不过是顺了你的心思罢了。”
桃花手指收紧,心底情绪翻涌,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什么。
红月大抵也没指望她会说什么,只继续道,“所以你看啊,我用膝盖想一想也能猜测出是你回来了,所以那时我去找过他,我是说,在碧落寿宴之前,我去问他了,他没有否认,但后来我在琼花台见到的你,却是……与我想象中有些出入的,你看起来不记得他,这倒也是正常,但我没想到的是……你非但没有想起从前,还是那样……恨着他……”
“你……”桃花神情复杂,“你那时……怎看出我……我是恨他的。”
那时她一心隐忍,自以为藏得即便不到滴水不漏,也算是有些隐秘,但红月却说第一眼便看出了……
红月闻言,鄙夷的看她一眼,“你不会是觉得你自己隐藏得多好罢?桃花,你怕是不晓得自己看他的眼神,”他顿了下,斟酌着用词,“嗯……大多时候是避着不肯多看他,但每看他的一眼都是一股笑里藏刀的意味……”
“什么笑里藏刀,”桃花不满他的用词。
红月却道,“可不就是笑里藏刀吗,你面上对他笑意盈盈的,那层笑下头却恨不得刀剐了他似的,这不是笑里藏刀难道还是秋波暗送?”
桃花一噎,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那时……却是……那样深切的恨着他的,只是……
“当真有那么明显,那在场的其他神仙岂不是……”
“他们哪有我明察秋毫,”红月轻啧了一声,“你安心,能看出来的大抵只有我和他,唔……最多再加一个碧落,但她现在……总之无所谓了,她敢那样算计你……”
不知是不是桃花的错觉,这一瞬里红月虽依旧是笑着的,但他眼底却是冰冷狠厉的一道光。
她一怔,再看过去时,那眼底又只是看起来十分欠揍的笑意了,他摆摆手,“总之安心就是了。”
桃花张张嘴,到底没问碧落如何了,那天的事她多少猜得出是碧落所谋划,但说到底碧落也只是……揭穿了她谋害神君的事实罢了,而她确实也……做下了那等大逆不道的事的……
心下微恍,她道,“你这样……好像并不能安慰到我,你看出便看出了,他竟也……”
是了,那人也看得出才是正常的,她恨他这件事……不正也是……他想要的吗……
“后来呢,”她声音微哑,手指摩挲着茶杯,“所以后来,我进入天机塔,你其实……是知晓我在找什么的对吗?还有红线……不,情根的事,也是你……特地告诉我的……对吗?”
她不由想起那时的场景……
在月老阁,她带着那匣子情丝去向他试探,却没想到他竟那般的好试探,被她一问就什么都说了——
也不是全都说了的,但他说的那些,现在想来,却恰都是她想要知晓的……
而她当时竟也只以为这不过是脾气暴躁的上神想要快点打发她罢了……
桃花当下再回头去想,只觉自己当真是……傻。
再怎么脾气暴躁,眼前的红月也是个活了几万年的神仙了,想来那等关乎情根的秘事,怎又会口无遮拦的与她这个妖怪去说……
更遑论让她自以为巧妙的避过月老阁的眼线而进入了天机塔呢。
现在想来,便是她进入天机塔的那一晚也是顺利到不可思议,这一切的一切,她当时竟是被仇恨蒙蔽的眼睛……
红月轻轻抿了口茶,透过窗外,能看到湖里的银河鱼又开始欢腾得不行,湖面不知哪里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鸟,正飘在湖面对那些鱼垂涎三尺,胖鱼们个个是成了精的,估量着那鸟也还是只雏鸟,便一条接一条的跳出湖面去引逗那只鸟,红月看得发笑,眼睛弯了起来,口中的话就多了几分的漫不经心,但落在桃花耳中却是惊涛骇浪,他说:“是我说的,但也是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
红月嗯了一声,“我原先是有些不赞成,毕竟虽关于情根的事有我掺和,但并不代表着我想看到你对情根做什么手脚。”
“那为什么……”
“没有阻止你吗?”红月迎着光,眼睛微微眯了下,“洛止不许我插手,他来找过你我……唔,就是你去我月老阁之前,他好似知道你要去找我了,便跟我说,不论你想做什么,都要我顺着你,不可阻拦……”
“他为何……”桃花胸腔起伏剧烈,话有些急促起来。
红月回转了身,“我那时也不大明白,明明是要将他的情根重新种回去,他这般顺着你,岂不是自讨苦吃——那古简上写着的,可不只是吓唬人的而已。直到后来,我晓得了你到底是因了什么在恨他,我便开始明白他这自讨苦吃其实是活该……”
他笑了下,“你那时也是这样想的罢?他害了你师友,欺了你感情,日日受折磨生生不得安宁又算什么,你定也觉得,那都是他应该受的罢?”
桃花胸腔里情绪压抑得厉害,她攥着茶杯,手指忍不住的发颤,一直以来她刻意忽略的……就被红月这般突然的捅了出来……
“我……”她张张嘴,发出的声音涩哑难听。
红月摇了摇头,“我晓得,你那样想才是正常,我不是来怪你,毕竟我若是你,怕只会更加极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晓得这些事后,大抵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缓缓的,他顿了下,看着她,“桃花,我不信,连我都能想到的,你竟想不到,还是说,你到现在都在逃避,根本不愿意去相信。”
桃花在他的目光中,甚至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定是狼狈不堪,坐在他的面前,那些隐秘的因着怕后悔和无措而升起的自私的念头,就这样被扯开阴暗的表囊暴露在了日光下,让她觉得无处遁形的狼狈。
红月看着这样的她,叹息似的开了口,他说:“我在那个时候突然就想明白,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情根如何,更不是为此要你恨他怨他憎恶他,我们大概都模糊了因果,他从始至终要的,从来……都只是你。”
“情根从来不是因也不是果,因是你,果,也是你。”
“他要与你在一起,就必须要换掉那情根改了他的命数,但若因此让你从此对他只剩了恨,他万年心血便什么意义也没有了,所以即便知道你会在情根上动手脚,即便知道你会变着法的报复他让他饱受折磨,我想他也是……甘之如饴。毕竟,只有报复了,发泄了,你才能……不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