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无法知道轮回道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在漫长的晦暗中,昼宁守了多久,她就守了多久。
生死簿始终是打开的,始终只在那一页。
昼宁大多时候是警醒而凝重的,他牢牢盯着生死簿,最初的时候桃花还不知何意,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保持一个动作的昼宁忽而神色冷凝,双手间无数法力凝成的气将生死簿整个罩了起来,他看起来那样的凝重,桃花只觉浑身的血都僵住,下意识去看那轮回道的入口——
那里依旧只有无边的晦暗,那人……
未曾出现。
她紧接着凝神去看那生死簿,昼宁突然如此,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若是那人……
一瞬间里脑中无数的念头闪过,但这些都在她的目光凝到生死簿上之后便都消失了,因为她眼睁睁的看到……看到……
生死簿摊开的那一页,排在第一个的葵阳的名字……
就在她的目光中,缓缓的,一笔一划的,消失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葵阳两个字消失后,生死簿上空开的位置马上被写在第二的哮地的名字替代了去,而昼宁的动作也似乎是松了口气,他缓缓收了法力,坐在地上舒出口气,又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腰,显然若有什么危险的话现在也已经过去了,桃花盯着哮地的名字,脑中极快的转动着,心里大抵能想到发生了什么……
那人入了轮回道,去逆天改命,昼宁阻止不得,便做了最大的帮助——他用了些法子改了这些名字的寿命,也就是说,生死簿上摊开的这一页的妖怪,若现在去投了胎,那也注定是短命的,昼宁是为了让他尽快的完成轮回,也是怕夜长梦多再生端倪。
这也是洛止的意思。
但这样改了命数是有代价的——短命多死于凶。原先有些的命数是可以寿终正寝的,但因着这般更改也成了横死大凶的命。
桃花在这晦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了,每一个片刻都在无限的放慢,以至于看到生死簿上终于有了变化,她只觉也随着那轮回道中的人一同过了短短一生似的。
若她没有想错,那么轮回簿上一个名字消失,就代表着他……他在人间,死过一次。
现在葵阳的名字不见了,哮地的名字成了第一个,那么他呢……
他会……回来一次还是说……
桃花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只看昼宁便大概晓得了答案,那人大抵,这时是不会出现的。
她了解昼宁,或者说……是老桃。
两千年多年的师徒,即便他大抵没有将她真正的当成徒弟对待,但桃花虽是草木,但亦有心,他护她教她,这些却都是真的。就算他自己再怎么想,两千多年的性情也不是可以全然假装的。
他了解桃花,如同桃花也了解他。
所以只是看他此刻神态,桃花便晓得方才的险难怕是已经过去了,而那人若是要回来,他也绝不会是现下这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心底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沉了口气,她走回到昼宁的对面坐下,掌心灯一直燃着,桃花从那灯光里打量昼宁的脸。
不知看了多少次,但每次那种强烈的熟悉感都能让她眼眶微酸,她第一次觉得这样保持着这不能被看到的身体是件好事,至少,她不用想该如何面对昼宁——这个是她师父,却也不是她师父的阎官……
眼睛微闭了下,她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目光重新落回到生死簿上,她盯着那些名字,大多时候是看着哮地的名字的,她知道自己在等这个名字消失,也知道这便意味着那人又回经历一番人世间的苦楚,名字消失的一刻,便是他横死的一刻……
而这个的轮回,会一直一直的重复,不同的名字和经历,相同的苦难和折磨,都在那一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重复着……
比起他,身在地府的她,是不是恍若仙境……
心口疼得厉害,那疼似在蔓延,从心口血脉蔓延向全身,似乎连呼吸都成了负累,她没想他一次,那痛便更甚一层……
她便在这样的疼痛中,不知度过了到底多久——
生死簿上的名字一个一个的消失,昼宁的神色从凝重到放松,再从放松到凝重,而她也在这一遍遍的重复着,仿佛跟着他一同经历了无数次的生和死……
身心俱疲,满目血丝,但神经却紧绷着,即便在无边的晦暗中也无法安稳的闭上眼休息片刻。
何况她并不想休息,昼宁有时候会在一个名字消失,新的名字替换到第一个的时候假寐片刻,那个时候大抵是这晦暗中最令人轻松的一刻,但桃花闭上眼睛,却片刻也不得安宁,眼前都是他的模样,各种的,笑的不笑的,看她的不看她的,坐或站着的,洛止或……长留的。
她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就那样守着,却似并不知晓自己要守的到底是什么。
终有一日,生死簿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只剩了最后一个,那是曾经桃花的最后一只妖,那名字后出现的已经是旁人的了,而至此,桃花已经不知在这晦暗中度过多久了……
昼宁连日来的紧绷也仿佛到了极点,他开始在轮回道前面走来走去,步子时缓时快,脸上神思也一会喜一会忧,桃花站了起来,骨头僵硬仿佛已经不听使唤,她靠在石壁上,目光望着生死簿上最后一个名字。
那名字终于开始消失,昼宁也最后一次施法的时候,她以为她会无比紧张,这是最后的最后,成或败在此一举,她以为她会紧张,但,她靠着石壁看着昼宁那熟悉的动作时,却并没有那么紧张——也大抵是紧张到了极致,所以她产生了一种无端信任他的错觉,那是种盲目而自负的感觉,仿佛笃定确信了他会安然无恙的归来,就从那轮回道消失的地方,他会好好的,安然无恙的再回来。
她这样想着,就连那最后一个名字什么时候消失的都没有注意,直到昼宁蓦地站了起来——
“咳——”
他重重的清了清嗓子,多日未曾开口,大抵是要事先做一下准备的。
这声咳一下将桃花惊醒,她瞳孔骤缩,猛地转头——
“你!”
昼宁的声音欢喜而愉悦,他哈哈大笑着,对那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的人大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定能撑过来!哈哈——我一点都没担心,我就知道……”
他音量不算小,桃花却脑中嗡嗡作响有些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些什么了,她全部的心神连同思绪,都凝在了那个身影上……
“我回来了。”
熟悉的……又仿佛遥远得已经要遗忘的声音,在晦暗中响起的时候,桃花眼眶狠狠的一热,酸胀布满血丝的眼被一冲刷而生生的刺痛起来,她极快的往脸上抹了一把,近乎贪婪的去盯他的身影……
脚步踉跄,她甚至不能快步的走过去,只听到昼宁仿佛在说着什么,掌心灯被引过去,桃花在晦暗中渐渐看清了他的模样,许久未见,又仿佛他只是离开了一瞬一般,他的模样与他进入轮回道之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依旧是沉沉如渊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放进眼里,那双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亮意,那亮意下是爬满了的疲惫,但他却始终是笑着的。
“多久?”
他问昼宁。
“与你从前算得差不多,幸亏我们地府与人间的时辰并不同步,不然这样多的人,我真怕你赶不上回来……幸好……幸好啊……”
昼宁又大笑起来,他毫不遮掩自己的高兴,这情绪仿佛也感染了洛止,他脸上的笑意也明显起来,但昼宁笑着笑着,脸上神情却是一顿,他说,“不对——”
“不对!”他拧了眉,上前一把攥住洛止胳膊,一丝法力打入他的体内——
“你受伤了?!”他一下沉了声音。
洛止低低嗯了一声,手臂挥开他的手,不怎么在意的说,“预料之中的,要想回来总要付出些代价。”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昼宁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变了几个变,脸上的笑也隐了去,沉声道,“先在我这待几日,轮回道里受的伤,在地府多少能好得快些,我这还有丹药……”
“丹药给我。”
“嗯?”
“我用了药便走。”
“什么?”昼宁跳起来,“你不要命了!还没死痛快还是怎么?你这伤……你这伤要是不好利索,你回去了那情根……”
“昼宁,”他缓缓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像叹息,又像是无奈,他说,“昼宁,我没有时间了……”
“你是说……”
“嗯,情丝已经放了太久,再不成情根,怕是种上也活不过来了。”
昼宁沉默了下,脸色有些难看,“就告诉她真相……不好吗?你将那宝贝情根交到她手里,她恨透了你,要知道那是什么,你觉得她会让你安安稳稳的种上吗,洛止,我真不知你们神仙是怎么想的,万年前她是,现在你也是,一个宁愿自戕也不等你去救她,一个明明能说,却偏偏做那个闷嘴葫芦,你们简直是……”
“昼宁,”他抬手在眉心捏了下,眼底有浓深的疲倦,声音低低如叹息,“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后面的话他却没有说。
昼宁顿了下,泄愤似的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成吗,你们那些事剪不断理还乱的,我才懒得过问,随你们折腾……”
洛止笑了笑,“那先给我找些丹药罢,我用了药再去折腾可好。”
昼宁登时张着嘴说不出话了,一脸“算你狠”的表情暂且住了嘴,手上一扬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小瓷瓶,他将那瓷瓶递过去就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眼神却是一直看着洛止的,就好像他下一瞬就能倒下昏死过去似的。
洛止笑笑,抬手打开瓷瓶,那瓷瓶打开的一瞬,桃花因着昼宁的话而混乱的思绪像是一下被激醒,这药的味道……
这药香……
她曾,曾闻过的……
那一日,月老阁外,闷雷雨幕下,他撑了一把素色的伞,说要接她回去的时候,她曾在他身上,闻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