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书满心抱着这个念头,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能了,就已经这般认为了。分明桃花才到祈元殿不过短短几日,还是一来到就闯了祸被关了紧闭的,他也并不晓得她与神君到底何种关系,除了她是来自妖界的正儿八经的妖,还是个脾气不大好但性子有些趣的妖,除了这些之外,他好像也并不知晓她更多了,可他怎么就这般的确定……不能让她去碧落上神的寿辰宴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灵书不及多想,一叠声催促着小彩云拼了命的飞。
……
另一面,桃花却不慌不忙不紧不迫,但这只是脸上的神态,姿势上来说,却是不大好看的,若是哪个神仙恰好路过看见了,定是会大呼不成体统——她是趴在云上的,整个人贴着云彩,纹丝合缝的。
“啊!”她喊,“乌乌啊!我果然是没看错你的!你这速度,跟我那老朋友有的一比了呀!我还没你说呢吧,我从前也有一个云朋友的……嗯,它不在九重天,跟你们不大一样……哎呀你别闹脾气,飞稳着点……对,就是这样……”
等到乌乌飞得又快又稳当了,她扒着云的力气微放松了些,啧了一声赞叹:“厉害厉害,果然九重天的云彩悟性就是高,你从前没怎么飞过吧,瞧你都不乌了,成霞色了呢……什么?神仙们都不要你们飞得这么快?哎呀他们是大材小用,把你们当什么了……没事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下次出门还点你啊,来,给我再表演一个变速加速飞……”
话没说完,霞色的云团攸地飞得更快了,她惊呼一声把脸都埋进了云彩里头,云团里传来她的笑声……
真好啊,原来九重天的云,是这样的啊。
她喃喃的想。
她从还没化形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说过九重天,最初大抵是从老桃那里听到的,那时他板着脸教训她的时候,总会说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就你这般天资,还不越发努力,你是不是不想飞升九重天了!”
他语气十分的严厉,那时候她哪里见过什么世面,根都在一方深土埋着呢,外头的事,甚至就连隔壁花果山的事,她都得靠从老桃和偶尔窜来的猴子那里知晓,所以头一次听到老桃这句话的时候她吓坏了,什么叫朽木不可雕啊?雕不雕的先不说,就这一个朽木可就了不得了,这在他们草木界是非常不好的一个词,老桃他这是……这是诅咒她呢还是她真那么不争气?
那时候她大受打击,又听到后面那句不能飞升九重天的话,更是瑟瑟,九重天多遥远啊,比她修炼化形遥远了多少倍呢?那时候她听过最遥远的地方就是妖城了,妖界只一个地方称作城——妖王的妖宫所在的地方。其他地方,大家都还是喜欢占山称王称霸,当然,这些山头的王啊霸的,出了自己山头大家都是一样的——是在妖王带领下的妖界五好青年。
那时候,妖城就是她所听过的最遥远的地方,老桃忽然说到九重天,让她从混沌中骤然一股清明,好似便是那个时候,她终于开始意识到天地之所大,而她囿于的这方土地,又是何等的渺小……
再后来,听说隔壁山头的猴大王上九重天啦!还是当神官去了!
她有些吃惊,却也没有太多意外,她跟老桃说,“我早知道那只猴子不一样,那天我们还打赌他多长时间干番大事出来呢,您不会就忘了吧,我们赌的是……”
赌的是什么来着?
赌注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老桃最后也没有输给他,因为那时候老桃说他推了一卦,让她再耐心的等等,等什么呢,老桃也不说,他最喜欢故弄玄虚把人弄得似明非白的,而他就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享受着这番傲视真相之外的超脱感,老桃说,这叫神仙范儿,天上的神仙都这样。
她心里很以为然,老桃说什么她都信,即便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只是一只妖,大抵是没有见过太多神仙,又是如何得出的这样的结论,但不论缘由,她心里就是信着老桃的,也一直坚定的认为,隔壁的猴子是个要搞大事的猴子,而她的师父,也是个从前干过大事情且将来还会继续干的了不得的大妖怪!
如果非要比方的话,老桃那样的妖,在人间大概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那种“高人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依然有高人传说”的高人,而在神界呢,那就是神界顶厉害的九重天上的上神,掌管世间,法力非凡,睥睨又超脱,让人想嫉妒都不敢,只能仰望,只能跪拜。
在她心里,老桃一直是这样的存在。
这样的老桃,这样厉害的老桃,怎么就,没有继续厉害下去了呢……
过去的一百年里,她时不时会这样的恍惚……
恍惚里似乎见到了老桃,他白衣白发,俊美无俦,跟她一千多年的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叫他师父,问他那样厉害的妖怎么会死了呢,她说她不信,拉着他的袍子大哭大叫,老桃就推她,一脸嫌弃的说她鼻涕眼泪的弄脏他的袍子了,他说袍子是哪家的姑娘新做给他的,要是弄脏弄皱了,姑娘要不高兴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与从前一模一样,从他在花果山隔壁发现她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的语气和模样。
这世间,只有他是这样的。
她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恍惚终究是恍惚,梦也终究是梦,醒了,清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清醒的知晓着,老桃死了。
就死在那道结界边上。
那虚无幻境中,日日重复着他死时的模样。
一个老桃都会死去的世间,九重天与她想象中不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她心中,关于九重天,是一副空白而模糊中觉得有着世间至美至纯至圣的所有一切的画卷,而今她从灵书口中一点一点拼凑着将这副画卷铺陈完整,她终于也才知晓,原来神仙们也有五蕴六度,他们也会崇敬爱慕谁,也会反感冷落谁,公务繁忙被搅扰时会烦躁发怒,也有那等帝君大殿中巧言令色,私下风评却不大好的神仙,甚至还听说许多年的一桩秘事,说现在的净坛使者,也就是大圣的二师弟,他当年好好一个元帅却因调戏那位月宫仙子被贬下凡的事,其实是被人背后使了坏的……
她听着灵书说神界的事,说九重天的事,她总在感叹,原来这样啊,原来九重天,是这样的啊……
要是,老桃在……就好了。
她一肚子的感慨感叹想说,要是老桃在,她就能说出来了。
要是老桃在,她一定跟他说,弼马温这个职位,在神界真的……挺埋汰人的。怪不得大圣要揭竿起义,要是她,她也得恼……
她这么想着,脸趴在软乎乎的云团上面,不自觉就勾大了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没有再出声说话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下的云团又变化了颜色,霞霞的色没了,又成了乌压压的一团,在一片喜气洋洋的虹色中,显得分外的打眼。
乌压压的云团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大抵感受到乘着它的妖的情绪,它安安静静的停着,没有打扰她。
桃花摸摸它,“什么时候到了啊,你飞得可真快啊……”小乌云抖了抖身子,蹭她的手心,桃花笑起来,“好,我决定了,往后出门还点你,你以后就在祈元殿上头待着啊,随时听我号令,咱们一起踏遍九重天的……”
“喂!你!对!就是你!这里不能随便停云,你哪里来的小仙娥,竟这样不懂规矩?去去去,远着点!今日是上神的喜日子,扫了上神们的兴致小心把你贬到一重天。”
守在尚琼殿门口的天兵呵斥的话突然响起,桃花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她缓缓的合上了嘴,面上对着小乌云时候的笑意,也缓缓收了起来。
“你,在说我?”
眼睛微眯,眼底却没一丝笑意。
眼前,尚琼殿比她想象中得还要华美堂皇,飞檐流阁笼在仙起罩顶之下,宴会大抵已经开始了,外头只偶尔有飞过来溜达着的闲云,也均是被挺着胸膛一脸凶相的天兵给吓跑了,没有被吓跑的,大抵只有桃花两个——她和她乘的云。
当然,不怕的大抵就只有她了,因为乌乌的已经不乌了,又成了受到惊吓的青白色。
她差点就绷不住脸上的表情,手指悄悄抚了下胆小却敢在九重天飙速的云,对那天兵掠过一丝眼色之后就再没看他,她下了云,随手理了理裙角,就不急不缓的往尚琼殿大门走。
“站住!你哪里来的……小神?”天兵的声音带了点迟疑,但终究态度还是不好,冷脸冷腔的,“若是来赴宴的,就请出示请帖,若是来贺寿的,报出名号,我们自会传达到上神跟前。”
言下之意,没有请帖的,哪来回哪去吧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