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荒年乱,雪上加霜。原本应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的男耕女织、养老育幼等等家庭重担,如今完全落在王安氏一个女人羸弱的肩上,让她既当爹又当妈,既主外又主内,命倘如此,情何以堪?这年,出现了日食天象,结果老天久旱不雨,蝗虫成灾,草木枯萎,稼穑无收,生民饱受其苦,真是应了“天狗吃太阳,人畜要遭殃”、“天狗食日,五谷不出”的俗话。王安氏一家生活更是难以为继,出了正月,无奈也和其他村人一样,带着儿女外出逃荒要饭。大人孩子一群,老大福庭领头,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大女桂荣携着母亲,福增扯着福钧,出村向南,沿途边走边讨。虽说头年打春,已过春节一个多月,这天仍是嘎嘎地冷,嗖嗖的寒风打在脸上,就像鞭鞘抽得一样生疼。天气干冷,大家脸上皴得发裂,嗓子眼里冒烟,谁也不知道今天要到哪里讨,明日又会在哪里宿。没有几天,王安氏饥寒交迫,实在走不动了,坐到地上起不了身,她说让孩子们都走,甭管她了,都老东西喽,饿死就饿死得了。福庭噙着眼泪二话没说,背上母亲继续缓步前行。这天,讨饭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天也晚了,人也疲了,福庭让兄弟姊妹几个在小镇的入口路旁歇歇脚,自己去讨点吃的。等了许久,福庭也没回来,娘不放心便让福增赶紧去找,于是福增沿街寻找大哥。
外表来看,这里倒比孙镇高庄那片安生了许多,逃难的人也不是太多。镇上还挺热闹,有捏小泥人的,有卖冰糖葫芦的。街上的一个场子正放着皮影戏,皮影戏演着《真假美猴王》。皮影戏,又名“灯影戏”“土影戏”,在我国起源很早。传说武帝的妃子李夫人死后,武帝时常想念,有个叫少翁的人仿造李夫人的形象,用灯光照射到布帐上,武帝看到布帐上的人影很像死去的李夫人,非常高兴,这就是皮影戏的雏形。皮影雕镂精致,色彩鲜明。刻画出各种性格特征的人物,主要着重于夸张人物的眉、眼、鼻、嘴和胡须等,用色有红、绿、蓝、墨等,每色又分深浅层次。皮影这个玩意,逢年过节在高庄村里倒也有人演过,但是《真假美猴王》还是头回看见。福增站在后面看得有滋有味,看着看着他竟忘了找人。戏快散场了,打赏的人正拿着铜锣到处讨要赏钱,福增这才想起还没找到大哥,于是赶紧开溜。这么晚了,大哥福庭他在哪里呢?这时福增的心都快沉到水底去了,问捏泥人的、卖冰糖葫芦的,都说没有见着,福增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正在这时,福增扭头忽然看到,娘跟着大哥他们已经一起走来找自己了。一家人在小镇上一直讨了两天的饭,打算下午再往前走,去别的地方。这天晌午,大伙又饿得走不动了,就坐在树下歇息。福增边哄着哭闹的福钧,边起身说去沿路找点吃的。福庭反复嘱咐,一定早去早回,免得大家担心等待。福增满口答应着,一人去了。中午时分,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行人挺多。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墨镜的生意人正在急匆匆地赶路,忽然他被一个小家伙撞了一下,生意人一摸身上的钱包已被偷走。那生意人叫嚷着“抓贼,抓贼”,紧追那个故意撞他的小偷。可是这时没人理会这茬。福增心肠仗义,追了上去,小偷终于被福增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正在这时,那个生意人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福增从小偷手里夺回了钱包,还给了那生意人。小偷趁他们不注意,就从胡同跑了出去。福增正待去抓,生意人伸手一拦,忙说:“算了,别追了,也没少个什么。”说着,他从钱包拿出几张纸币,说道:“拿着吧,这是给你的赏钱。”福增推辞了几回,生意人坚称要给。于是,福增谢了那生意人,就拿着赏钱去买了包子,一会儿匆匆回到了大树底下。娘一看这么一会儿功夫,福增拿来这么多热热乎乎的新鲜包子,便警惕地问他:“福增,哪里来的包子?”福增简单地说了来龙去脉,大伙都乐了起来。
大伙吃完包子,刚要启程,恰巧又碰上了那位生意人。他问:“你们是逃难来的吧?听这口音像是孙镇那边的人哪。俺跟你们说句实在话吧,这年头到处兵荒马乱的,逃到哪里都是一样,俺都跑了大半个中国,没用。俺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家里再穷,还有个前邻后舍,大家相互有个照应,比嘛都强。”王安氏一听点头称是,说:“这位兄弟说得不错,俺也想了,这么讨荒要饭,终究不是长久法子,恐怕这把骨头也会丢在路上!”那生意人随声附和地连连说:“大嫂说得是,说得是!”说完,随手丢下五元纸币走了。于是,王安氏一家人转身又朝着家乡的方向边走边讨。这时已经到了早春季节,天气正在转暖,除了披在儿女身上的破旧棉袄,田野里边很难找到严冬的影踪了。麦苗泛绿,雁群正在天上呱呱飞行。回到老家,村里还是老样,一起出去逃难的人回来的不多,但是王家讨饭的日子算是告一段落了。
时过不久,孙镇东街米家托人上门说亲,要把自己的大女作为童养媳说给福庭。王安氏对此始料不及,内心虽然求之不得,但是表面上却没立马表态,不是不同意,而是没能力,真是让她左右为难,一时无法定夺。寻思了几天,后来心肠软了下来。她想,米家也是家庭陷入走投无路,难以养活孩子,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会出此下策?大家都是穷苦人家,再不相互体谅帮忙,那就真的死路一条了。干脆让孩子过来,就当饭桌上多添一双筷子吧。于是,传话米家,双方选个吉利日子,就把丫头接过来吧。女儿来到王家,不像有的人家孩子受气挨骂,王安氏对“童养媳”视同己出,爱护有加。时间一长,米家女儿改名叫做桂珍,家里弟弟妹妹慢慢地也都叫起了“大嫂”。“童养媳”这个名词,后来几乎被人遗忘脑后,或者被人忌讳提及,但是作为当时一种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很多人只听说地主富农家里养过“童养媳”,其实穷人家里那时也有“童养媳”。桂珍每天都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她跟家里弟弟妹妹一样,没见穿过一件新衣服,她却毫无怨言地没日没夜地干活。每天吃完晚饭,就去准备明早的鸡食猪料,起早贪黑,终日劳作。
一晃过了几年,家境有所好转。按照王安氏的安排,20世纪40年代初期那年的农历腊月,按照家乡风俗,选了一个日子,简单地举行了一个仪式,福庭、桂珍两人算是完婚。桂珍正值豆蔻年华,17岁的姑娘,虽然营养不良,但仍咋看咋水灵。婚后桂珍依然如故,整日养鸡、喂猪、种菜、做饭、洗衣、种地,还要伺候偶尔生病在炕的婆婆。象桂珍这样的人,太容易满足了,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吃强吃赖,穿好穿坏,都无所谓,都不在乎。虽然生活还是不如人意,但是日子再苦还得朝前挣扎。全家仅有的那点契地,如今更是养不活一家,兄弟姊妹几人还得再去寻找一些活路。福庭和福增仍为本村地主富农打短工,桂珍和桂荣就帮着别人拆洗缝补衣物。为了缓解家庭生活压力,1941年9月,本村的一位堂叔,介绍福钧到连镇一家货栈去当学徒。福钧年龄尚小,去还是不去,王安氏和福庭商量。福庭认为应该让福钧出去闯荡,反正在家也是挨饿。尽管去当学徒很苦,要做牛做马白干三年,但是三年满师后就有了自己主宰的命运。王安氏心想,要说也是,去当学徒,饭总可以吃饱吧,比在家里忍饥挨饿要强得多,如能学到一些谋生的技能,还可以逃出乡下这个苦海!福钧当时是13岁,干农活也算家里的一个劳力,他想,如果去当学徒当然可以,但会增加家里哥哥姐姐们的劳动负担,于是就跟母亲说,能否过几年再去?王安氏认为,农村里穷孩子是很难有机会出去的,如果放弃这个机会,以后可能就打一辈子苦工。于是,坚持要让福钧去当学徒。可是当时福钧穿的衣服,也和两个哥哥一样,大都是补了又补的衣衫,去当学徒当然要看店待客,一年四季没有个替换的衣服怎么能行?这可愁煞了母亲。于是,王安氏只好向亲戚邻居借来几尺土布,买了颜料染成缝制衣裤的颜色。福钧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暗下决心:俺出去一定要争口气,好好做人,努力学些技能,决不辜负母亲和哥哥们、姐姐们的期望!
福钧来到连镇,签过学徒契约,心里总算有了着落。在旧社会当学徒,有个明确的不成文的规定:一是当学徒必须要学三年,如果不到三年自已跑掉,还要追回饭钱。二是学徒期间只管吃饭,不给工钱,三年满师后视情况还得白做一个时期。三是一切要听师付的,要打要骂家人不得干预。四是三年内不得回家探亲,家人也不能前来看望,等等。其实,旧社会去当三年学徒,就是要做三年的奴隶。如果生病歇工就更困难了,想个零花钱得要靠加班工资了。福钧除了身上穿的,还有两件替换衣服,除此一无所有,真正的算是无产者了。在连镇,像他这样的学徒工还不算是少数。有人做些临时杂工,每月只拿五六元钱,只能去住棚户。连镇这个繁华的码头,对少数地主、资本家、工商主以及买办等有钱人来讲确实是个天堂,而对大多数劳苦大众来说,同样也是地狱。后来,福钧又到天津学徒,那里的条件有了很大改善。学徒期间,天津老板对学徒要考核德能勤绩,如果这几个方面让老板、老板娘认可了,可以继续学徒。如果学徒期间某一方面不被认可,就会被炒“鱿鱼”。福钧应该算是悟性比较高的,不但勤快并且看什么一学就会,所做的事情也很对老板娘、老板的口味,很讨老板一家的喜欢。福钧事后常讲,许多人都说俺聪明,其实俺并不聪明,只是干什么就钻研什么,必须要钻进去并喜欢上它,事情才能做得好。后来天津在小日本鬼子的统治下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老板的生意苦熬了几年,终于撑不住了。1943年的年关,老板无奈的告诉几个伙计,买卖已无法再维持了,准备过了年就关门,自己也将告老还乡。吃完了散伙饭,老板给每个人发了回家的盘缠,并专门嘱咐福钧要好自为之。过了一段日子,王安氏一家的日子总算缓过了一口气。王安氏苦笑着常对儿女们念叨:“叫俺看啊,这个世道上,压根儿就没什么可怕的。就是讨饭,无非换个活法,也不算是走投无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