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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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梨园记(2)

谁都看得出来吕青红对胡非有些意思的。比如走路,她总要设法和胡非走一起,上课呢,她又爱为胡非占座位。本来占了就占了,像姜如一样,也常替王大元占座,可人家不爱声张,只是朝王大元点个头,再朝自己边上的空座位努努嘴,也就是了。要不是吴梅眼尖,用手肘推了陈小米一把,这事儿压根就没人知晓的。但吕青红偏不避嫌,大着嗓门胡非胡非地喊,直喊得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连丽切尔老师也欠起身睁圆了眼朝这边张望,可胡非恁是没听见,只管站着和吴梅扯着闲。吴梅笑得桃花灿烂,说,胡非,没听见呀,莫尼卡在叫你呢。莫尼卡是吕青红的英文名字。胡非躲不过,这才作惊讶状,转脸对吕青红说,谢了,吕老师,我就坐这儿。胡非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陈小米的身边。课间喝咖啡的时候,吴梅拉了陈小米到一边,说,陈小米,你刚刚得罪人了?陈小米知道她的意思,不过是想拿吕青红这个女人开开心,这也正中陈小米的心思,所以也故意说,关我什么事?怎么不关?吴梅乜斜了眼,说,明明是你坏了人家的好事?还不承认。她吕青红大声喊胡非,和老虎撒尿画圈是一个意思,不过是在发出警告: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吴梅嘬了嘴,学了那动画片里的调调说话。陈小米差点笑岔了气,好半天才憋住笑,说,她倒好眼光,一下子就挑上了个好皮囊。那是,吴梅说,人家是搞艺术的,看这个还不在行?你说这一次来英国的男人们,有几个长得有样子的?也就是那个胡非还说得过去,她就出手了。她们这些搞艺术的人,还真豁得出去。陈小米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也未必,吴梅说,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说不定,下一次,我们就有好戏看了。

但吕青红那涂了蓝色小花朵的长指甲竟然捅不破胡非那层薄纸。接下来的几天,吕青红简直有些不屈不挠了,她也不看胡非的脸红脸白,也不听其他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要有机会,她就往胡非那儿就。无论是去超市买菜也罢,去图书馆借影碟也罢,吕青红总要叫胡非。胡非呢,多借口推辞——有时也不好推,比如他自己刚说了夜里想去英国的酒吧看看,吕青红就接嘴了,说,正好呀,胡老师,我们一起去。好不容易来英国一趟,不去英国的酒吧泡泡,等于没来的。胡非这下没话说了,只得和吕青红去泡吧,可他心里又十分窝火,不甘心就这样被这个女人挟持,于是便大声大气地来叫吴梅陈小米一起去。陈小米当然是不会去的,她避这个女人还来不及呢,哪还愿意去趟这浑水?可吴梅的态度却出乎陈小米的意料之外,她笑嘻嘻地问胡非,你请客?竟然丢下陈小米,和他们一起去了。

那个夜晚陈小米是和另外三位男老师一起过的。一个是食品系的何必,一个是化工系的戈志勇,一个是哲学系的余杰。四个人坐在公寓后院的草地上,聊天。说四个人聊天,其实不准确,因为只是那三个男人在聊,而陈小米呢,却是个似听非听的听众。要说三个男人的本意,倒都是想讨好陈小米的——也不一定是对陈小米有什么想法,他们这几个,都是三十好几有家室的正经男人,对外面的女人,并没有多少意图的。即便有什么风月心思,那也多是精神上的风月,是自吟自唱的那种,没有胆量付诸于行为的。但几个男人对了一个女人,男人们下意识的就有了饥荒感,男人的本能便被激发了,个个都像乍了毛的大公鸡,在那儿抖擞着精神。他们慷慨陈词、眉飞色舞。可全是白费口舌,因为陈小米这个主角,却没变成被追逐中的咯咯叫的兴奋的母鸡。这难怪陈小米的,陈小米倒也是想捧场的,可怎么捧呢?他们总是在聊克莱尔,布什还有萨达姆。这些话题陈小米无论如何也插不上嘴,再说,陈小米也不想插嘴。在陈小米看来,政治这玩艺儿,简直连妓女也不如的。妓女是开门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脏也罢,贱也罢,明着来的,虽也无耻,却是坦荡的无耻。而政治呢,却是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袖里袖外,遮遮掩掩,这样的作风,陈小米更看不上。陈小米觉得这些读了书的男人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个个爱以天下为已任。可天下是肉食者的天下,和你们这些青衣书生有什么相干呢?陈小米觉得好笑。比起这些江山社稷的大事来,陈小米其实是更愿意听一些飞短流长的。比如学校那个新上任的女教务处长,据说是校长的秘密情人;比如师大那个大名鼎鼎的女研究生贾培培,为了抄近路读博士,色诱导师,被师母发现之后,反咬导师一口。这些身边活色生香的八卦远比政治有意思,比学问有意思。陈小米一听到这类风闻,精神便来了。在这一点上,陈小米这个大学老师,和那些市井妇人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形式上的区别还是有的,那就是陈小米决不会主动提起这类话头,尤其是当了这几个半生不熟的男人的面。于是,不好转移话题的陈小米只能在那三个男人的夸夸其谈中萎靡着,心思却是无比活泛的,猜酒吧里的胡非,会如何对待不要脸的吕青红呢?看胡非这几天的表现,似乎也是有些操守的,并非是那种来者不拒的男人。但吴梅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去呢?陈小米莫明其妙。她明明也是不喜欢吕青红的,难道是因为胡非?可看吴梅那伶俐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容易被男人的皮囊迷惑住的女人。那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去看戏?这有可能,女人天生都是戏迷,陈小米爱听戏,吴梅爱看戏,虽然她们青灯黄卷多年,可爱戏台上那咚锵锵的调儿原是妇人的天性,变不了。

吕青红和阿莫尔

第二天陈小米对吴梅的态度便有些冷淡。不管如何,陈小米都觉得头天晚上吴梅的立场有问题,明明她陈小米和吕青红是有矛盾的,明明吴梅和她陈小米是走得更近的朋友,怎么可以丢下她反而和他们出去寻欢作乐呢?这不仗义,陈小米受到了伤害。受了伤害的陈小米不和吴梅搭腔,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可吴梅似乎没看出来陈小米的变化,对陈小米依然是笑嘻嘻的,并且附耳告诉了陈小米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吕青红昨夜在酒吧和一个老外勾搭上了。吴梅说,都怪胡非,对吕青红爱理不理的,故意拿我做挡箭牌。你说我容易吗?为了一杯不要钱的英国扎啤,做了半夜的夹心,又要对付胡非的胡说八道,又不能冷落了吕青红。大家都是同事,面上总要说得过去。也不知何时,想必是胡非在聊电影《孔雀》的时候,当时酒吧里闹哄哄的,而我又有些沉迷在《孔雀》的故事里了,那个老外不知怎么的,就和吕青红搭讪上了。陈小米那小小的不快一时被惊得不翼而飞,赶紧问,真的呀。吴梅说,我骗你干嘛?你说那老外的审美眼光是不是有毛病呀?他把吕青红叫做Chinesebeauty(中国美人),他竟然还知道杨贵妃,说吕青红像Pekingopera(北京京剧)里的杨贵妃,你说就吕青红那样子,还杨贵妃?他别把唐玄宗气得从泰陵里爬出来。陈小米忍不住笑了,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老外眼里的东方美人不都是那样的吗?塌鼻子,细眼睛,而且眼睛还要长的吊吊的,斜插到鬓角里去。像那个模特吕燕,多丑的一个女人哪,可在人家法国人那里,也是一个Chinesebeauty.两个女人笑开了花。吴梅说,陈小米,你是没看见吕青红昨天晚上对那个老外笑的样子,狐狸精一样的。或许,陈小米说,她是有意的,做出那样子给你和胡非看的,谁叫你们在那里卿卿你我。一半一半,吴梅说,一半是做戏给我们看,一半是天生风流。吕青红那个人,我还不晓得?陈小米吓了一跳,问,你之前认得这个女人?吴梅撇撇嘴,说,岂只认得?当年我们一起在青年教工楼,门对门地一起住了三年呢。陈小米说,没想到,你们原来是故交。也谈不上,吴梅说,吕青红那个人,从来不和女人交朋友的。你别看她长得不怎么样,可她的艳福向来不浅的。前夫也罢,后夫也罢,个个都是貌比潘安的。为什么?陈小米觉得奇怪。为什么?吴梅说,我告诉你,在男人这个问题上,女人绝对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眼高的吃山珍海味,眼低的吃青菜豆腐。你看人家吕青红,胆大呀,管自己长成怎么样?不怕!看上了哪个男人,就当江山来打,学当年西楚霸王,破釜沉舟,这样的态度哪还有拿不下的男人?绝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不过,现在吕青红恐怕对胡非这个江山没想法了,人家现在有了阿莫尔,阿莫尔就是那个在酒吧里勾搭上的老外,你回头看到阿莫尔的样子,陈小米,你会嫉妒吕青红的。

陈小米当天下午就见到了阿莫尔。阿莫尔长得像极了电影《燃情岁月》里的那个老二特里斯坦,长发,有着性感的下巴和双腿,一双蓝眼睛简直勾魂摄魄,陈小米惊得目瞪口呆。看吕青红穿着红衣绿裤,像一朵大牡丹花一样插在阿莫尔身边渐行渐远,陈小米果然就嫉妒了。嫉妒了的陈小米便有些阴阳怪气,当了大家的面,说,老外的口味还真是怪耶。胡非说,可不是吗?比我们生猛,洋葱生吃,牛排猪排半生不熟吃,也不怕消化不良。吴梅耸耸鼻子,四下张望,说,哪里有葡萄呢?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马理智这个学理工的,这方面有些笨,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也去使劲地耸鼻子。把一边的姜如笑得花枝乱颤,那枝上的花朵儿都快歪到了王大元的身子上。

吴梅轻轻地捏了陈小米的胳膊一把,但陈小米没理会。陈小米的心思现在全在吕青红那儿,顾不得他人。吕青红这个女人现在真是太张狂了,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这样和阿莫尔出双入对,厮混在一起。难道她就不怕出事吗?她可是有老公的人,万一有人多嘴告诉了她老公,她怎么办呢?陈小米私下里问吴梅。吴梅说,你真是杞人忧天。一床被子不盖两样的人,你以为她老公那厮又是什么正经东西,听说在二附医院也是和许多风流护士有染的。你没听见吕青红关于婚姻的高论吗?与人方便,与已方便,要想自己自由,先要给人自由。所以说,他们虽和你我一样,也是两只拴在绳子上的蚂蚱,可他们拴绳子里用的是活结,因此他们还是两只自由的蚂蚱。不像你我,若想自由,要忍受断腿之痛的。奴家,命苦哇。最后那一句,吴梅用的是戏腔,细声细气,拖音袅袅。且学那梅兰芳的样子,眉眼乜斜,十指兰花。

可这一次,陈小米没笑。想到英俊的阿莫尔深情凝视吕青红的样子,陈小米莫明地有些伤感和愤怒。

姜如

四个女人住在一起,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尤其是其中的两个女人还闹了矛盾。另外两个女人呢,处境便有些像持着竹竿走钢丝,绝对平衡是极其艰难的,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造成或多或少的倾斜。但姜如这个女人却有化难为易化繁为简的本事,她一直保持的是局外者的姿态。没有和吕青红走得更远,也没有和陈小米走得更近,甚至对吴梅,也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吕青红想拉拢她,拿了在英国刚买的香水给她抹一一那香水实在是很贵的,十多镑一小瓶,要在平时,吕青红哪舍得呀,可现在为了要孤立陈小米,她豁出去了。可姜如却不领情,笑笑说,她从来不用香水的。这让吕青红觉得匪夷所思,不用香水的女人还是女人么?吕青红没奈何,只好用另一招,说些她和阿莫尔之间的事——女人之间的交情不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吗?先是你来我往的小恩小惠,再呢,就是说各自的情事,这是女人的秘密,不好对外人讲的,讲了,听了,就是朋友。这是吕青红的鲁莽处,亦是吕青红的精明处,她虽然和姜如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个阶段,可她不想等,便拔苗助长了。反正是临时的关系,她也不想这苗真能开花结果的,她要的也是那种暂时的茁壮成长枝繁叶茂的假象,骗骗陈小米,也骗骗那些男人们。但就是这个,姜如亦不帮忙的。吕青红说胡非也罢,说阿莫尔也罢,她倒是笑吟吟地听,可听归听,却从不插嘴的,更别指望她说些自己的感情遭遇。这样的聊天怎么继续下去呢?本来女人之间的聊天就像唱戏,要锣一声鼓一声的,要生一句旦一句的,这样的戏才热闹,才好听,台下听的也罢,台上唱的也罢,才会迷了。可现在,光是吕青红一个人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有什么劲呢?看着姜如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吕青红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棘手,简直油盐不进的。相比而言,吕青红还是更喜欢吴梅了。因为吴梅从不会拂了人家的好意,给她香水抹,她就抹了,抹得欢天喜地,笑靥如花;和她说阿莫尔的事,她就竖起耳朵听,听得一呼一乍,拍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