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蓓卡偶尔也会让孟繁到她房间去。这一般是她买了新衣服,要孟繁帮忙赏析赏析——当然主要是赏,析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吕蓓卡在服饰方面的理论,远比孟繁更为丰富的。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兴头上的吕蓓卡会这样说。这是客气话,孟繁不上当。吕蓓卡不是需要他山之石的人。然而孤芳自赏毕竟寂寞,所以还是需要孟繁。虽然孟繁和她,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孟繁这个时候通常不作声,但偶尔,也会美言几句。这是礼貌,也是特定语境下的本能反应。因为吕蓓卡这个女人,穿衣服确实很好看的。她个子虽然不算高,却极玲珑窈窕,什么衣服往她身上一穿,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也因为这样,吕蓓卡在周末最热爱的娱乐和运动便是逛时代广场,或襄阳路和七浦路的服装店,一个人逛。因为孟繁不太爱逛街,孟繁最喜欢逛的是书店和宜家家居,或者学校门口的小菜市场。孟繁有个小电磁炉,有时孙东坡周末过来,他们会煎几块牛排,或者蒸上一些基围虾或大闸蟹,打牙祭。他们平日在食堂,基本上还是以素食为主,倒不是因为经济困难,而是他们觉得不合算。学校里的大荤,不仅价贵,而且看上去身世和品质十分可疑,所以孟繁更愿意自己去菜市场,亲自验证那些虾们蟹们的来历及新鲜活泼程度。吕蓓卡对此十分鄙夷,认为孟繁已经是标准的女博加家庭妇女。
女博在吕蓓卡那儿,基本是贬义词,经常用来嘲弄人的。她虽然也是女博,可她是个看上去不像女博的女博,这很关键,做女博可以,但不能做成齐鲁那样从形式到内容高度统一的女博。
吕蓓卡最看不上齐鲁的,并且在孟繁那儿,从不掩饰这种看不上。她在背后总是把齐鲁叫做书痴的,后来干脆叫书蠹了。吕蓓卡说,一个女人,把学问做到了昆虫那样纯粹执着的境界,简直太恐怖了。
关于这一点,孟繁也有同感。她也不是很爱学问的人,之所以读博士,是身不由已。谁叫她有一个孙东坡那样的老公呢?只好嫁鸡随鸡了。吕蓓卡呢,读博的原因倒不是嫁鸡随鸡——她的鸡不在上海,在美国,而且还没嫁呢。她沦落为博士,完全是学校逼良为娼,吕蓓卡说,她那个学校,超变态的,竟然明文规定,1969年以后的老师,没有博士学位,取消评教授的资格。此文件一出,简直是平地惊雷,那些四十岁以下的老师们,一时间抱头鼠窜,纷纷往各个学校钻。不出去混个博士学位回来怎么对自己的人生作交待呢?总不能一辈子当副教授吧?好说不好听呀,而且工资还差那么一大截呢。即便吕蓓卡这种平日以不求上进自诩的老师,也扛不住,挣扎了半年,最后也还是鼠窜上海了。有什么法子呢,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但齐鲁不一样,齐鲁看上去对学问,显然是甘之如饴的。
五
三个女人当中,齐鲁是最年轻的。她比吕蓓卡小三岁,比孟繁小两个三岁。她们年龄的数字关系,正好是一个等差数列。
这只是实际的年龄关系,如果按视觉年龄来排,齐鲁和吕蓓卡,要颠倒过来。
所以吕蓓卡一有机会就会让男人做猜谜游戏。谜面是:猜一猜我们的年龄关系?谜底应该答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小。猜中了有奖,奖品有时是吕蓓卡手里的一个话梅,有时是一个法式拥抱。
男人们很踊跃。吕蓓卡的法式拥抱,确实是很激动人心的奖品。
然而没有谁得到过这种奖品。因为百分之百的男人,都把老二和老三搞颠倒了。还有一些眼神不好的男人,甚至把老大看成了老二,而老三成了老大。
这个时候吕蓓卡总是笑得花枝乱颤。
一边的孟繁都有些看不过去,可齐鲁,却是没事人儿一样的。
偶尔吕蓓卡不在宿舍的时候,孟繁会挑几句,说吕蓓卡那个房间的阳台,阳台外夜晚的上海灯火,以及漂浮在阳台上的隐约的桂花香,还有男人对女人年龄的鲁钝。孟繁的言语,完全是李商隐的风格,意在言外的,曲折幽微的,而且还蜻蜓点水。也不知道齐鲁听不听得懂。
也可能听不懂吧,因为齐鲁从来没有接过茬,总是很安静地听孟繁讲,那姿态仿佛在课堂上听课一样。这也是齐鲁的本事,齐鲁总能把任何一种关系变成师生关系,把任何形式的言谈,变成上课与听课。有时孟繁觉得齐鲁这个女人真是个当学生当出了瘾的,吕蓓卡与其叫她书蠹,不如叫她学生蠹。可学生也不能当一辈子呀,博士毕业之后,怎么办呢?又去读另一专业方向的博士学位?这种情况也有的,孟繁听说,在国外,有一些留学生就这样,博士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又去读另一个博士,最后把学校所有的博士学位都读了个遍。反正国外的奖学金高,干脆把读博职业化了。
或者齐鲁应该去国外,既可以把学位无休无止地读下去,又可以摆脱类似于吕蓓卡这样的女人的欺负。外国人又不讲阴阳,又不讲太极,总归没有中国人复杂和厉害的。吕蓓卡的男朋友就让吕蓓卡毕业后赶快去美国,他说,美国人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超单纯,超好对付。
这当然是玩笑,却也是有几分当真的玩笑。如果那样,吕蓓卡去美国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吗?对付美国人,让吕蓓卡这样高段位的人去,不是杀鸡用牛刀?
而齐鲁,估计和美国人,是旗鼓相当的。
研究了那么多年的先秦文学,一天到晚琢磨几千年前的人,还能不把自己琢磨得更朴素和更单纯?不把自己琢磨成美国人那样子?
孟繁觉得挺有意思,或许一个人的研究真会影响到她的性格和思维,不然,她研究李商隐,就有李商隐的缜密和曲折,吕蓓卡研究明清戏剧,就有戏剧中小旦的长袖善舞,而齐鲁,整日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上耶,我欲与君相知”这样的古朴诗文,不知不觉亦变得古朴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然而也可能是另一种结论,那就是一个人的性格与思维决定了她的研究对象。或者她本来身体里就有李商隐,所以研究李商隐,吕蓓卡本来就是个小旦,所以研究戏剧,而齐鲁本来就是简单朴素的,所以她干脆返璞归真,回到几千年前的先秦文学里面去。
孟繁突然间有了一种灵感,她或许可以就这个问题写一篇论文的,论文的题目就叫做《略论文学研究者的性格和思维与研究对象的关系》。
六
齐鲁其实懂,懂吕蓓卡的偷梁换柱和反衬,也懂孟繁言此意彼的挑拨离间。
然而齐鲁不在意。房间朝南朝北有什么关系呢?比起南面明晃晃的房间,她更喜欢北面的阴暗。她向来忌惮明亮的东西,白天、太阳、玻璃、以及别人尖锐的注视,她都不喜欢,那些东西让人没有遮挡无处藏身。她喜欢更暗的感觉,至少要半明半暗。像鱼一样,有水的遮蔽,像藕一样,有荷和泥的遮蔽。小时候,她的那些小朋友们都渴望成为一只鸟,在天空飞,或者成为祖国美丽的花朵,在阳光下灿烂开放。可她想做的,却是一只蚯蚓,同学几乎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做蚯蚓呢?那种黑不溜秋的东西,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老师可能也是疑惑的,也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她那时也确实说不清楚的。老师后来替她说了,老师说,齐鲁同学之所以想作一只蚯蚓,是因为蚯蚓能松土,让花儿茁壮成长。同学们恍然大悟,都热烈地为她鼓掌。她面红耳赤,十分羞愧。如果只是因为花儿的话,她为什么不做蜜蜂呢?不做蝴蝶呢?她想这样反问老师,然而没有。她打小就是个不喜欢反驳别人的人。不,应该说,她打小就是个不喜欢用言语反驳别人的人,她的反驳都在暗中完成,也就是在她的意念中完成。她面上对谁都百依百顺,暗里呢,却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对齐鲁来说,和南相比,她更喜欢北,和东相比,她更喜欢西,总之和飞蛾相反,飞蛾趋光,她趋暗。她是飞蛾的史前,是蛹居者。
至于阳台,她亦无所谓。阳台到底有什么好?也值得孟繁用那么诗意那么垂涎的语言来描述它?说白了,不过是半个戏台而已。卞之琳不是说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齐鲁可从来不想成为别人的风景,吕蓓卡看上去却是很风景的女人,既如此,换个房间,不是各得其所么?
虽然吕蓓卡换房间的手段,有些不太磊落。
她也知道孟繁是好意,是好意挑拨离间,是为她打抱不平。可她能做什么呢?莫说她本来喜欢北面的房间,即便不喜欢,她其实也没能力进行实际的反抗的。所有的反抗都只能是她的一篇意识流小说,在虚构的小说里,她像泼妇一样骂过街,也像鲁提辖一样一拳把人的脸打成了颜料铺,她甚至还杀过人,不是用砒霜,而是用鱼肠剑,欧冶子铸的名剑,专诸杀王僚的那把,杀了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男人叫北,沈北,是齐鲁高一届的师兄。她在研二那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北,但沈北却没有爱上她,不仅没有爱上她,而且还十分残忍地在她眼皮底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外语系的一个女生。她十分痛苦,然而还心存指望,指望那个外语系的女生会水性杨花,或者沈北水性杨花——男人不都容易朝三暮四移情别恋的么?可沈北对那个外语系的女生却死心塌地,研究生一毕业,他就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妇之夫。她简直绝望,他怎么可以一点机会都不留给她呢?她本来是个在道德上极自律的人,为了他,已经有些破戒了,难不成还要她越走越远,和一个有妇之夫弄鸡鸣狗盗之事?挣扎了许久,她终于起了杀心,在一个花好月圆之夜,她用那把削铁如泥的鱼肠剑,结果了那个男人。
那以后,再看到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学校里把袂而行,她就只当见了鬼。
但她不会杀吕蓓卡的,虽然她的反衬手法有些恶劣。可吕蓓卡的恶劣,不是主观故意的恶劣,而是客观后果的恶劣。也就是说,吕蓓卡的真正目的,不在贬低齐鲁,而在抬高自己。她无非随手借来齐鲁这面镜子,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一番。拉康不是说过,人和人的关系,其实是人和镜子的关系。这镜子理论,齐鲁以为,完全是为吕蓓卡这个女人而量身打造的,吕蓓卡根本就是个镜痴。只是齐鲁不明白,那位1901年在巴黎出生的男人,怎么知道1975年才出生的东方吕蓓卡的呢?
这有些荒诞了。齐鲁几乎笑出了声。齐鲁常常这样自娱自乐的。这一点她和吕蓓卡截然不同,吕蓓卡是个事事依赖别人的女人,大事小事都一样,早点总是让齐鲁捎,作业总是让她的师兄师弟帮着做,窗户插销坏了,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张罗好的事,她会煞有介事地打电话找物管。甚至于她的快乐,也是寄生的,寄生于男人或者齐鲁这样的女人那里。男人谄媚几句,或挑逗几句,她立马激动得面若桃花眼若秋水身若飞燕口若悬河——真是身若飞燕口若悬河,即使男人走了,她还会在305飞来飞去飞半天,且喋喋不休半天,不,不止半天,应该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但齐鲁却不是这样的女人,齐鲁极自立,尤其是精神层面,她基本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想吃鱼了就养鱼,想穿绫罗绸缎了就种桑养蚕,偶尔想抽几口鸦片了,就种罂粟。
当然,也有些东西是种不了养不了的,比如男人。
如果和《山海经》里的类,或绢鱼一样,就好了,因为能自为牝牡。
或者干脆做南瓜、玉米、小麦,也行。
这是齐鲁在调侃自己了。偶尔齐鲁的思想或情感陷入困境时,会用这一招,给自己解围。
七
然而这一次的困境,齐鲁亦无可奈何了。
三十岁应该是女人的分水岭,至少齐鲁的父母这么认为。齐鲁的父母说,在博士毕业前,齐鲁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弄个女婿回去了,当然也要是博士,而且还是英俊的博士,齐鲁的母亲补充。不然,没法在左邻右舍和同事面前言语呀。人家的话音儿里,现在已经有些绵里藏针了。可不要绵里藏针么?这么些年,齐鲁给人家带来了多少沉重的打击呀,又是考重点大学,又是考研究生,又是考博士,没完没了,简直连环腿一样,踢得他们晕头转向一身乌青。
人家能不恼么?能不恨么?能不专找齐鲁的死穴点?
齐鲁的父母十分理解别人的情感,他们都是人民教师,虽然只是中学人民教师,可依然具备教师善解人意的基本素质。
所以,当别人不怀好意地问起齐鲁的个人问题时,他们总谦虚地说,不急,不急,这孩子,一门心思还在学业上呢。
可暗地里,他们可急,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早在齐鲁读研究生时,他们的教育方针其实就有些改变了。但那个时候的改变还在改良阶段,有些优柔寡断左右为难的,有些犹抱琵琶欲说还休的。一面要齐鲁在学业方面再上一层楼,一面又暗示齐鲁可以开始恋爱了,前提当然是和十分优秀的男生。前面的意思是由父亲慷慨表达的,后面的意思是由母亲婉转表达的,合起来解读,就是要齐鲁双管齐下,鱼与熊掌都不耽误。这当然是很有难度的要求,对齐鲁来说。中文系的男生倒是热衷恋爱的,却不是热衷和齐鲁这样姿色平平的女生恋爱,而是和那些长相十分风花雪月的女生。也不管自己风流倜傥,还是歪瓜裂枣,都胸怀大志,且矢志不移。可学中文的女研究生尽管内心个个风花雪月,但长相呢,多数和齐鲁一样,正好是风花雪月的反义词。男生们于是不惜舍近求远,纷纷到外系去发展,或者发展那些刚入校门的本科生美眉。有些骁勇的男生,甚至会降贵纡尊地去发展学校美发店的女孩子。
齐鲁父母鱼与熊掌兼得的愿望落了空。父亲要的鱼她是抓住了,但母亲要的熊掌她连一个手指头也没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