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百合家的苜蓿草日益茂盛，西瓜也一天天鼓圆了肚子。苜蓿草倒好说，没多少人稀罕，可西瓜大了就得不间歇地看着。瓜小的时候，百合和刘贵还可以轮替着回家吃饭；瓜大了，地里就离不得人，就得送饭。每天傍晚，百合就会提着小竹篮，到瓜地给刘贵送饭。吃完饭，暮色浓了，视线就小了，可人心里的想法就多了。百合免不了要尽一尽做女人的义务，刘贵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动作和呻吟。地里有了西瓜和男女之间的好事，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每到这个时分，往往就会有三五个村民偷偷潜伏在百合西瓜地旁的高粱地里，他们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听房，二是偷瓜。
听房是村人最津津乐道的事儿了。村里人夜生活简单，娱乐活动更少的可怜。晚上特别是年轻人，吃饱了没事做，就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去听房。他们觉得听房是最有意思最刺激的事儿了，常说做不如看，看不如听，听还不如听不见。因为耳听不见，心里想象可就丰富了，自己想象是咋样就咋样儿，特过瘾。他们最爱听年轻夫妇的房，因为他们炕上的事做得多。不过，有时路过老年人的房屋也不放过，经常敲门说是民兵查夜的，等人家哆哆嗦嗦爬起来开门，他们却早已扬长而去。最经典的听房是有一次几个年轻人趴在人家刚结婚的夫妇窗前听得起劲，耳朵贴在窗户的劲儿大了点，嘭地一声就把人家窗户顶开了，吓得一伙人拔腿就跑，其中有一个还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返身把窗户给人家拉上，说怕人家满身大汗起来关窗感冒了。瞧，想得多周到。当城里人邵瑞听到这个故事后，他又想起了村人在山坡上捡到他的毛衣，第二天早上穿着暖热来还给他。邵瑞不止一次地感叹：农民，真是太善良、朴实了！
还有几次听房，前半夜人家新婚夫妻没动静，几个年轻人还很有耐心，就蹲在窗根儿下等，可等着等着给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有一个年轻人做梦梦见自己跟新娘子正亲热呢，新娘子还一个劲儿地亲他的脸，他就咧开嘴笑了，可嘴一张开就被新娘子咬住不放了，他疼得嗷的一声蹦起来，却发现是一头老母猪正咬他的脸，恶心得他拔腿就跑，一路跑还一路吐。
至于听房和偷瓜哪个先哪个后，年轻人们有时也很犯难。一般他们估计百合和刘贵在瓜棚里亲热时，按说正是偷瓜的好机会，可他们又不愿错过听房的机会。也就是说，先听房那就错过了偷瓜的最好机会，先偷瓜那就错过了听房的绝佳时段。如果按顺序先听房后偷瓜，那就增加了偷瓜的难度。一次几个年轻人听完房，就悄悄撤退到高粱地里躺着，一边回味刚才瓜棚里有滋有味的声响，一边等机会偷个瓜，几个人解解馋。这时，就见刘贵走出瓜棚，伸伸懒腰，随手抓起手电筒朝高粱地里一照，猛地高喊：“高粱地里偷瓜的，我看见你们了，别跑！”接着就响起了响亮的脚步跑动的声音，几个年轻人吓得爬起来就没命地往山坡下跑。等他们一路狂奔跑出一段距离，收住脚步听听，刘贵还在山坡上舞着手电乱喊：“高粱地里偷瓜的，我看见你们了，别跑！……”他们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连娃娃都懂得的虚张声势之计，其实刘贵根本就没发现他们。于是他们又折回去，爬在高粱地里往外窥视，只见刘贵还在时不时地喊上一嗓子，随即把鞋在石头上拍动，发出很响亮的类似人走动的脚步声。有时，刘贵还站起身子拾几块小石头往高粱地里扔，一是吓唬猪呀、狗啊的，另一个就是吓唬人了。
听惯了狼来了的故事，胆子就壮了。就在刘贵还在那儿拍鞋底儿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利用夜色掩护，一人抱起一个西瓜就扎进了高粱地里。再转移到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儿，用拳头把西瓜砸开，一人一块呱唧呱唧啃起来。吃饱喝足了，回村里面继续去听别人的房。一路上他们边走还吼着当地人常唱的“偷西瓜”：
二八佳人女裙钗，
手提上篮篮出门来。
将篮篮放在平地儿上，
扭回腰身锁好门。
手提篮篮往前行，
不觉出了自己的村。
行走几步来得快，
不觉得来在瓜地头。
抬起头用目瞧，
满地的瓜儿爱煞人。
那边上有株黄花草，
黄花草开得红彤彤。
六月三伏天热难当，
热得看瓜人无处藏。
好边厢有棵大柳树，
大柳底下他歇凉凉。
女佳人也来到柳树下，
俩人眉来又眼去儿。
……
据村里进城卖瓜的村民回来讲，今年的西瓜价格看好，听说越靠后越值钱。邻居地里已有几家卖了的，因为急着用钱儿，瓜虽小点但行情好价格高。百合跟刘贵商量也想早点摘瓜去卖，可宋根红却说应稳住阵脚儿，让瓜再长长个儿，准能卖个好价钱。百合就听了宋根红的话儿，一是觉得他讲的也有理儿，二是为让他高兴，更多的体验一下当家做主的感觉。这几天，百合每天都在瓜地里转悠，她一个瓜一个瓜地估摸，每个瓜有多少斤，每斤能卖多少钱，总共能挣多少钱，她都做到了心中有数。同时她还列出了一个还债的计划，计划用这笔收入偿还部分田福寿的高利贷，再还一部分信用社的借款，还得留几个补贴家用等。甚至还找了个小本子，在上面密密麻麻地作了详细的计划。
望着满地光溜溜、绿生生、圆鼓鼓的大西瓜，百合乐得直想唱歌，连做梦都是绿皮红瓤的西瓜，一转眼就变成了一沓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忽然一阵风吹来，把她手中的钞票吹得七零八散，撒了一瓜地。百合一急，呼地坐起身来，摸摸头上的汗珠儿，才发觉是个梦，她又禁不住笑了。这时，窗外传来闷闷的雷声，天要下雨了。果然，没过多久，大雨倾盆而下。可最让百合吃惊的是，足足有鹌鹑蛋大小的冰雹也直直向玻璃砸来，砸得玻璃乒乓乱响，再望望院子里，全是乱飞乱溅的冰雹，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百合耳朵都发麻了。百合惊得一下子坐在了被窝上，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西瓜，西瓜完了。这么大的冰雹，那快要熟透了的西瓜脆皮，那能经得住这般敲打。想到这儿，她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底儿，心里也像被冰雹打过一样，砸得七零八散，千疮百孔……
好容易熬到天亮，百合就迫不及待地戴上草帽，跑到山坡上的西瓜地里。到了地头一看，百合一下子就瘫软在地头上：只见那西瓜地里到处是红的、粉的颜色，被砸烂了的西瓜豁牙咧嘴的，这儿一半，那儿一块，粉红色的西瓜汤流了一地，黑黑亮亮的西瓜籽撒得遍地都是。刘贵满身雨水，手捂着脸蹲在地头勾着头一声不吭。旁边几块西瓜地里的女人们已开始了号啕大哭，哭她们可怜的西瓜，咒可恶的冰雹，叹自己的命苦……
百合既没流泪，也没号啕。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这更像一场梦，她也盼望这真是一场噩梦。要真是噩梦多好，因为噩梦醒来往往是阳光。她觉得这既像梦又不像梦，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又茫然地望望四周，一股冷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几个哆嗦，她感受到身下冰凉的泥土。她知道这不是噩梦，这是遍地狼藉的真实。百合强打精神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瓜棚口，她看见自己几天前计算用的小本子已散落在泥水里，那油笔写过的字已被雨水洇湿，蓝蓝的笔迹已被雨水泡得发蓝发淡，油渍也已渗散得一层一圈儿，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