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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廉价幸福(1)

龙王潭没什么好玩的景点,游玩半天就返回学校。天已黑了,萤辉说他要换洗衣服,其实想借这理由就不去安家当劳工。善静也尽可能随他心意,跟萤辉道别。道别时萤辉恋恋不舍,这感觉很奇妙,仅仅这么旅行一趟,就发现善静的百般好处。她是那么善解人意,萤辉不说她就不问;她温柔可人,萤辉放纵饮酒她也不阻止;其实她热情似火,发了疯一点不羞怯,还能不断变换花样,把萤辉刺激得魂销魄散……似乎她是上帝送给萤辉的礼物,专门为萤辉度身定制的,连生理组织都恰到好处。以前怎么没发现呢?都怪这该死的单身宿舍!害得人不敢出声、不敢尽情,时刻都提心吊胆,还惊恐不安,没有多少乐趣反而感到羞耻,过后生出无穷无尽的懊悔,以至于害得他一直怀疑:这就是幸福吗?这就是爱吗?现在他终于明白,他已获得爱获得幸福,只是以前不知道如何享受。他抑制不住喜悦,目送善静的身影消失后,他还不肯转身,还在引颈眺望。

校园很安静,树荫下、草地上不少男女相偎相依喁喁私语。以前见此情景萤辉会很惆怅,会懊悔过早认识善静,会心猿意马假装散步,实际上满怀期待……现在他飞快地穿过校园,只想马上洗澡、洗衣、收拾房间,然后倒头入梦,说不定还能梦见善静。猛然听到大声惊叫:你可回来啦,死人啦——萤辉木愣愣看着面前的沙大妈,沙大妈继续惊诧地大声嚷:公安找你。你一个啥人?死啦,前天就死啦。常来咱楼那女公安,昨天下午找,今天又来电话找……萤辉感到天旋地转,立即想到:肯定是庶阿姨!除了庶阿姨他在省城没有亲人,不是亲人死了怎么会公安找他?他使劲甩了甩头,问了公安的地址掉头就跑。

公安说前天晚上,准确地说是深夜,一位中年妇女在长途汽车站候车室过夜,身上揣了第二天大早去龙王潭的头班车票。她孤身一人背个黑色旅行包,似乎腿脚还不灵,行动很不方便,就惹得歹人起了歹心,要抢她旅行包。她死活不松手,遭歹人捅了几刀还不松手,她豁出命也要保护旅行包……110赶到她已失血过多,她断断续续拜托公安,把她旅行包交给束脩大学的金萤辉,请金萤辉照看她女儿……她就咽气了。

萤辉呆若木鸡,还没回过神来哭。反而是一位面相和善的年轻女警察眼圈红了,上来扶住萤辉说:金老师,我认识你,我是政法系毕业的。萤辉凄然笑笑:噢……他也见过这位女警察,女警察的男朋友是政法学院毕业的硕士,也住在黄宫,只是相互间很少来往。萤辉接过女警察一杯水,嘶哑着声音问:凶手抓住了吗?女警察说:我们一定尽力。萤辉“啪”的一声摔掉纸杯,愤怒质问:你们,会为一个老百姓的死尽力?女警察看他有点发疯,急忙对其他人说:他跟我男朋友住在楼上楼下,把他交给我吧。萤辉却一把推开她,歇斯底里嘶吼:尸体呢?女警察十分清楚,这里不是你胡搅蛮缠的地方,再要闹下去只会把其他警察激怒。她几乎恳求萤辉:金老师你冷静点,先清点遗物吧。说着她拖出黑色旅行包解释:实在忙不过来,我们还没开包,正好你来,就一起清点遗物吧。

萤辉却不要女警察打开旅行包,他把旅行包当成安息的庶阿姨,一把将旅行包抢在手,大喝一声:不许惊动我阿姨!随即就流下眼泪,他喃喃自语:这是阿姨吗?我阿姨呢?其实他并未悲愤到完全丧失理智,而是本能地意识到,必须迁怒于公安,必须一口咬定:就是因为公安不能保护百姓,才导致庶阿姨惨遭杀害。否则将由他负担沉重的罪孽,他将难逃良心鞭笞。如果他把庶阿姨接去学校,庶阿姨就不至于夜宿车站!如果他把庶阿姨送到车站,庶阿姨就不至于被害!他把责任推给公安,不敢承认罪责在他,以求心安理得。他并不是敢于跟公安无理取闹的人,反而是女警察的好心好意鼓起他勇气。女警察一直尽力搀扶他,怕他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丧亲之痛。女警察甚至出言相求,反而激发他嚣张,助长他大吵大闹。

女警察继续耐心解释:必须当面清点。我们手头案子太多,这还一直没查验被害人遗物呢。萤辉再次怒吼:你们,两天了还不查验?你们把老百姓的死当屁事!他疯狂地推开女警察,提上旅行包跌跌撞撞出门。女警察追上来央求:金老师你冷静点。好吧,遗物你就收好。接下来去殡仪馆,请你一定配合!萤辉不理睬女警察,他把旅行包当安息的庶阿姨,不许任何人惊扰。院子里灯光昏暗,迎风一吹头晕目眩,他仰望天空,心头默默念叨:庶阿姨,你解脱了,爸爸在等你,你们终于团聚了……眼泪又喷涌而出,他赶紧趴在旁边一辆警车上,浑身都在颤抖。不能说他装模作样,他确实心如刀绞,他跟庶阿姨的感情超过亲生母子,父亲过世他也没这样悲痛,没这样失态。

凌晨时分萤辉回到宿舍,他仰头瘫在床上,不去回忆如何跟随女警察到殡仪馆,如何签字同意火化,如何把庶阿姨骨灰寄放在万年堂……他只想一件事:怎么找回庶皎妹妹?往事一幕接一幕浮现,他发现自己跟庶阿姨、庶皎的感情不仅没有割断,反而像封存的记忆,封存得越久越珍贵。他其实从未中止过思念,只是尽力抹去思念而已。也可能他不堪承受这样的思念,于是不断唤醒仇恨,迫使自己相信她们是万恶之源,她们祸害了父亲和整个家庭。然而现在,他非常希望真的有天堂,希望庶阿姨和父亲在天堂团聚。他们,唉——萤辉再也不觉得他们的关系龌龊。回想父亲与庶阿姨的相敬如宾,萤辉完全相信,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相爱,母亲只会没完没了地吵闹。

萤辉挣扎着坐起来,精心扎了朵小白花,与胳膊上的黑纱佩戴在一起。然后把庶阿姨的旅行包供奉在书桌,就算供奉的庶阿姨灵柩或者遗像。他跪下来磕头,这会儿的黄宫深沉寂静,隐隐传出低沉压抑的哭泣,哭声非常凄凉,一直持续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都在打听:昨晚谁在哭啊?沙大妈说:金老师,他家才死人,又死人啦!消息迅速传到金融系,善静慌忙赶来,看萤辉像被抽筋剥皮,整个人都脱形了。善静坐上床沿,把萤辉乱蓬蓬的脑袋搂在怀里,眼泪簌簌掉在萤辉脸上。她并不抹一把,希望萤辉永远记住,在萤辉悲痛时她多么心疼。她又低头亲吻萤辉通红的眼睛,并不是表演,她真的心痛,真的愿意分担萤辉的任何痛苦。吻过了她又变换一种姿势,将自己的泪脸温柔地贴在萤辉胸膛,她一言不发,她知道这时候不需要说话。

如是过了好久,萤辉气若游丝般说:阿姨要赶车去龙王潭,那就肯定庶皎在龙王潭。你帮我代几天课,我一定要找回妹妹……萤辉泣不成声,竟至于说不出话了。善静暗暗吃惊:什么妹妹?但她没有打听,她也哭得泪人一样。等到稍微平静点,她起身帮助萤辉收拾行囊。她掏出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说:叫个出租车去,不要可惜钱。你要知道,从此我会每天担心你……泪水再次哽住她喉咙,忽然间两人难舍难分,都有好多放心不下。萤辉把钥匙塞给善静说:回你们家就有做不完的家务,你要愿意就住这里吧,别管人家闲话。我不在你照顾好自己,免得我两头都操心。善静点点头,叮嘱萤辉:还是住在回眸一笑酒楼吧。没课了我就赶去找你,免得到处找不到你……这么说着善静很难受,油然想到那小姐,想到萤辉看那小姐时的火热眼神。

沙大妈一直在门缝窥探,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她突然敲门,善静慌忙开门迎接,沙大妈抹把眼泪问:你们算啥?萤辉十分生气地斥责她:这是我未婚妻!你还想问什么?沙大妈急忙说:噢噢噢,下来领导问起俺好汇报呀。善静红着脸把沙大妈推出去,她看了手表说:我要上课了,不送你好吗?萤辉帮她理了理头发,尽量表现得很坚强。

再到汽车站旁边的回眸一笑酒楼,几个小姐歪歪扭扭扎成堆,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远远看见萤辉过来,那位熟悉的小姐急忙迎上来问:是路过还是……萤辉脸一沉,希望小姐假装不认识他。他傲然瞪了小姐一眼,冰冷地说:住店。小姐马上明白了,她收敛起一脸欢笑,急忙领上萤辉进门。

临近中午没什么客人,可能客人大多晚上来,酒楼空荡荡、沉寂寂。萤辉径直去后院,院子里一株巨大榕树浓荫蔽日,遮蔽了整个庭院。长年遮蔽导致地面、瓦当长了青苔,十分清凉幽静,几乎感觉不到外面是阳光灿烂的纷繁世界。萤辉熟门熟路,仍旧住那间客房。他昨晚一夜未眠,浑身无力,勉强支撑着洗了个澡,仰在床上怔怔地想:怎样才能找到庶皎?忽然想起那小姐说,她老板毛甜甜是景区主任的相好。如果能请到毛甜甜帮忙,再拜托景区主任,说不定能通过景区派出所寻找,不然他一个陌生人冒冒失失地请派出所帮忙,派出所可能敷衍。

他急忙起床,去店堂口呼唤那小姐。小姐欢天喜地跑来,萤辉急切地问:你老板哪天回来?小姐顽皮地伸出手,萤辉给她五块钱,她笑嘻嘻地一推萤辉说:去里面说话。再回客房,小姐翘起嘴巴说:我也不知道老板哪天回来。萤辉很生气,有种被她诓骗的感觉。小姐急忙“啪啪”拍打萤辉肩膀,凑近萤辉脸说:给你敲个背吧,不额外收你钱。萤辉没心情跟她调笑,不过也不想赶她走,有她在旁边也解闷。小姐见萤辉无可无不可,咬萤辉耳朵低声问:怎么敲?萤辉不懂什么叫敲背,但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十分羞窘,有些手足无措,但肯定不是生气,也不是嫌恶,他的心咚咚激跳,乜了小姐一眼,他有点哆嗦。小姐老有经验,嗲声说:求求你,答应嘛。说着她就动手动脚,像只温顺小猫往萤辉怀里拱,拱得萤辉一阵酥麻,从里到外瘙痒难耐。他战战兢兢问:这行吗?小姐已全身赤裸,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有人保护,绝对安全!可萤辉还是害怕,怕没有小姐保证的那么安全,他一把推开小姐说:不习惯。小姐很失望,眼巴巴望着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萤辉心头不忍,他火热地注视小姐片刻,再给小姐十块钱说:就算帮我敲过了。小姐立即喜形于色,连声说:好人好人!便撒腿跑开,欢天喜地像做成一笔无本买卖。

这一来萤辉被激发得冲动难禁,但很高兴,觉得自己很高尚。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高尚,包括这次庶阿姨的死,他只是懊悔,只是尽力补赎前愆,只是悲痛得不能自已,并未觉得自己不高尚。他很疲乏,迷迷糊糊睡着了,还睡得很沉。等到醒来已天黑了,他穿上衣服出门,仍想打听毛老板哪天回来,希望得到毛老板的帮助。

进出必须经过毛老板的窗前,毛老板那间客房仍旧灯火通明。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猛然惊呆了,他颤抖着喊一声:是庶皎吗?房间里的姑娘刚刚进门,刚刚拉开窗帘,正在对着梳妆镜整理头发。她被突然的呼唤吓得一抖,这里没人知道她叫庶皎。她悚然回头,急忙拉开门,仅仅对视瞬间就泪如雨下。但她迅速抹去一把眼泪,愤怒尖叫:当我死了不是更好!

萤辉百感交集,怎么会是庶皎?可能真有神灵,神灵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不知道结果而已。萤辉一时喉咙壅塞,他伸手搭在庶皎肩头哽咽着说:专门来找你。庶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像丢失已久的孩子见到父亲,哭声十分凄惨,哭得人揪心。显然她经历了不少苦难,她有好多委屈、好多怨恨,她使劲撕扯萤辉哭喊:还知道找我啊?这么多年你干什么去了?知道我死过几回了吗?哥哥,我恨死你!她使劲跺脚,哭到后来她差不多瘫在萤辉身上。前面店堂的小姐蜂拥而来,连厨师都拎着明晃晃菜刀冲来,他们以为老板遭人欺负了,个个横眉怒眼。萤辉赶忙解释:这是我妹妹,找她几年了。说着他把庶皎拖进房间,任由庶皎打他、撕扯他。他能想象到庶皎有多少怨恨,五年来金家没人寻找她,心头都在诅咒她母女死了才好。

等到庶皎稍微平静,萤辉哄她说:我一直在找你,都怪你躲藏起来。庶皎只是摇头,她不相信,她知道金家人多么痛恨她母女,知道金家人多么冷酷无情。那时把她母女赶到大街上,那么寒冷的天,连被子都不许她们带走。那时她跪下来求哥哥,知道哥哥最疼爱她,可萤辉踹她一脚,还怒斥一声:滚!不过庶皎也知道,纠缠这些恩怨只会加深怨恨。不管怎么说哥哥还是来找她了,终于来认她这个妹妹了。她哭得太伤心,这会儿没一点力气,死死揪住萤辉衣襟,倚靠在萤辉怀里长一声短一声呻吟,差不多要昏过去。萤辉把她紧紧抱住,她还是颤抖不止,过了好久她才挣扎着坐起来。她不想听这些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肯说这些年她怎么熬过来的,只要哥哥带她走,她死活也要跟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