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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到佛知(2)

假如说丁友刚离开研究所是为了事业的话,那么,菁菁的事业则在研究所。菁菁眼下虽然只是一名资料员,但她已经在读函授,即将“专转本”,并计划活到老学到老,取得本科学历后,打算报考在职研究生,争取早日成为父亲和丈夫那样的科研人员。虽然实现这一目标的道路并不平坦,但只要努力,前途是光明的,即使最终未能全面实现,实现一部分也是胜利,而且,追求目标的过程本身就有意义。人,活着还是应该有目标、有追求的,可如果去深圳,她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更不知道她该追求什么。

至于丁友刚说到深圳的气候好,菁菁更是不服。她没有感觉西宁的气候有什么不好。她青海生,青海长,对这里的气候很适应,倒是深圳那地方,她不适应。菁菁曾带着儿子来深圳探亲。她一点没觉得深圳的气候好。太热,太潮湿。仿佛一个人非常浮躁,不冷静,不淡定,因此也就缺少思想,缺乏深度。

丁友刚说深圳气氛好,比较自由,有利于个人发展等等。菁菁同样不认可。在探亲的日子里,菁菁看到的是公司的人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除了想赚钱,还是想赚钱,连总经理出面请他们一家吃饭,吃着吃着,就说到了公司产品在市场上的销售情况,又说到开发什么新产品等等,而“开发”的唯一目的是为了赚钱,并不是对自然规律的探索和为了人类科技进步。给菁菁的感觉,这里所谓的“事业”,其实就是“赚钱”,与她的文化基因格格不入。

当初菁菁就想到过把丁友刚拉回青海,可她不敢确定,她是崇拜丁友刚的,丁友刚既然是父亲的得意门生,就应该与和父亲一样有学问。她相信丁友刚,相信他在深圳是暂时的,是为了拓宽视野,为了探索“把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路子,当初深圳的公司给研究所发去感谢信就是这样写的,曾经被当成“改革成果”宣传,让菁菁脸上有光,所以,她不能轻易拖丁友刚的后腿。

但是,当丁友刚正式提出打算留在深圳,并让菁菁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菁菁忽然发现,环境是能改变人的,她丈夫丁友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了,深圳的公司文化和公司老总的思想已经慢慢侵蚀了丁友刚。菁菁想“挽救”丁友刚,却没有回天之力,甚至,她说不过丁友刚。菁菁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丁友刚所理解和追求的“事业”,已经和她截然相反,他们的价值观已经完全相左。

既然注定了要长期分离,而且俩人的价值观截然不同,再维持夫妻关系,有意义吗?

按照一般的理解,提出离婚的,多半是丈夫,特别是当丈夫的经济条件和手中的权力的得到膨胀的时候,提出离婚的几乎全是丈夫,但他们的离婚却是菁菁先提出来的。当时,丁友刚只是觉得菁菁自强自立有个性,直到自己真正闲下来,才幡然醒悟:这是菁菁在保护他啊!彼时,丁友刚已经背负背叛专业、背叛单位、背叛导师的罪名了,实在无法再承受背叛妻子的罪名,所以,菁菁的主动姿态,其实是替丁友刚减轻罪责。

离婚之后很长时间,丁友刚仍然认为菁菁是自己的“老婆”,有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半夜三更也会打个电话,最后菁菁不得不提醒:你一个人在深圳也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但丁友刚没有再“找”。直到有一天,当他再次半夜三更给“老婆”打电话的时候,菁菁委婉地向他透露: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再这样半夜三更打电话,不好。

此时,丁友刚已经把户口和人事关系落到了深圳。如总经理当初所说,这边重新为他建立了档案。不是研究所故意为难他,卡住档案不放,而是丁友刚自己不好意思回研究所办理相关手续。他无颜面对导师,无颜面对菁菁。或者,是他故意把个人档案保留在研究所,下意识里,希望自己不要与研究所完全割断血脉。

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深圳人”之后,有一段时间丁友刚疯狂工作,不用总经理布置任务,主动开发了硅凝胶、膨化剂、快速凝固剂等一系列化工产品。在为公司创造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获得了空前的事业成就感,或许,他需要用这种成就感,来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公司几乎就要成功上市,但始终只差一点点。上主板市场达不到经营规模,打算上二板,可“二板”却未能及时推出,一直拖到公司走下坡路了,才推出所谓的创业板,创业板对企业规模要求宽松,但特别强调“成长性”,而特区精细化工差不多与深圳的年龄一样长,要是“成长性”好,早就达到主板规模了,哪里用得着与处于草创阶段的新型企业争地盘?

不进则退。特区精细化工伴随着人们健康和环保意识的增强及国家知识产权保护政策的落实而日益衰落。拳头产品“贝安思”其实是一种安眠药,鱼吃了之后固然可以减少运输途中的死亡率,但残留的药物也能传递到人体内,随着人们健康和环保意识的增强,必然禁用。“师飞雪”由于没及时进行商标注册和品牌推广,被后来居上的“潘婷”“海飞丝”“霸王”等多如牛毛的同类产品淹没。至于仿制国外的硅凝胶、膨化剂、快速凝固剂等产品,由于涉及知识产权专利保护等因素,在中国加入WTO之后,更是秋风扫落叶。如此,公司勉强维持了一段时期,最终被私营老板收购。

这一年,丁友刚53岁。本来,只要他放下架子去找找人,或许投资管理公司能另外给他安排一个单位,但丁友刚自己放弃了,他觉得“被退休”与“被安排”没有本质区别。好在他有房子,有存款,有退休金,生存不成问题,犯不着去求人。他甚至自我安慰地想,自己匆匆忙忙走过三十年,连回头看一眼都没顾上,提前退休,未必不是好事,或许退休之后,能修身养性,思考一下自己想思考的问题,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真闲下来之后,无任何压力,反而像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天轻飘飘的,随时会被风刮走一样,连眼袋都浮出了脸面。

最大问题是没朋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发觉深圳是个大家都是陌生人的城市,生活压力大,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人人提防,所以,没时间嚼舌根子,互相之间不说长也不道短,不诉苦也不哭穷,不搬弄是非也就没必要背后说悄悄话,或者说,不需要说心里话。打工的或许还好,越是白领阶层,越如此。原本,丁友刚是喜欢这种氛围的,觉得这样是非少,人际关系简单,减少了不必要的内耗,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工作上,这种氛围,也是丁友刚来深圳的原因之一。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些原本属于庸俗甚至是恶俗的所谓“民族劣根性”,其实非常符合人性。静下心来回想,自己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居然是上山下乡的年月在田间地头与贫下中农一边干活,一边道张家长李家短。说得最多的是周广秀。说广秀听说王保国在部队当排长,就匆匆忙忙从黄梅嫁了过来,以为不久之后就能随军吃商品粮了,可入了洞房才知道,副排长不是干部,后悔了,想反悔,王保国哪里能肯,软硬兼施,折腾一夜,搞得外面听墙根的后生恨不能进去“帮忙”,才把广秀制服。还说幸亏广秀是军婚,别人不敢碰,要不然,早守不住了。可惜,现在丁友刚再也听不到这些闲话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刚刚说“你好”,对方就匆匆忙忙一边客气地招呼着一边脚下抹油离开了。丁友刚清闲,人家可忙着呢。

丁友刚后悔当初的选择。与他同期的三位师兄,后来都获得了出国交流的机会,在学术上也有所建树。如今,一位当了所长,另一位成了学术带头人,还有一位支援地方经济发展,关系保留在研究所,人却在上市公司盐湖钾肥担任高管,就目前的处境看,任何一位都比他有成就,自己当初倘若没来深圳,继续留在青海,留在研究所,绝不会比他们差。

退一步想,即便当年没有报考研究生,留在江南化工厂,状况也肯定比现在强。先说单位,江南化工厂先是独立上市,全厂职工人人拿到了职工股,后来上市公司并入中国石化集团,职工股要约收购,大家兑现了利益,如今属于“中”字头央企,福利好着呢。再说个人,当年与他同宿舍的钱善乐,在工厂实行股份制改造时当上总经理,年薪四十万,现在多少,天知道。倘若丁友刚没有离开,起码是中层干部,不需要室友钱善乐的提携与照顾,也不会被提前退休。当初丁友刚考上研究生离开工厂的时候,那么多人羡慕,那么多人相送,有谁知道,他现在居然后悔当年的金榜题名呢?

唯一不后悔的是与菁菁离婚。丁友刚觉得那是在做善事。做善事永远不会后悔。如果当初没有离婚,把菁菁母子也拉倒深圳来,不仅彼时害得菁菁与他一起背叛研究所,而且如今也会害得她与自己一同下岗,还害得导师和师母孤苦伶仃。现在,菁菁早已组成了新的家庭,据说美满幸福,丁友刚孤寂的心获得少许安慰。

丁友刚想儿子。他一直想儿子。但以往工作忙,有“事业”撑着,现在闲下来了,一门心思地想儿子。他不敢奢望儿子来深圳看他,打算自己回青海看儿子。

他没脸回研究所,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导师兼前岳父。打电话给前妻菁菁,菁菁迟疑了好一会儿,说:“不好吧。小海现在学习十分紧张,最好不要分散他的学习精力吧?”口气是商量的,仿佛只要丁友刚坚持,菁菁也能通融,但丁友刚怎么能因为自己需要情感的慰藉,去打扰儿子,分散儿子的学习精力呢?还是再忍几年吧,忍到儿子上大学了,直接到大学里去见儿子,既不会耽误儿子升学,也避免回到青海都不去看望导师的尴尬。

丁友刚决定找点事做做。

能做什么呢?到企业当顾问?如今有资格当顾问的,基本上都是曾经手中握有重权的官员,退休之后余威尚存,所谓“顾问”,是让余威发挥余热,创造真正意义上的“剩余价值”,丁友刚没当过官员,在位的时候都没实权,退休之后哪来“余威”发挥“余热”?

去上市公司做独立董事?之前钱善乐倒是说过,但彼时丁友刚在精细化工担任总工程师,忙,且精细化工正在积极筹备上市,丁友刚作为公司的高管,并不“独立”,现在,丁友刚“独立”了,可江南化工已经并入中国石化,丁友刚即使想去做独立董事,钱善乐也没权安排。

那么,自己难道真的像长期空置的屋子或长期不穿的鞋子,等着荒废?

最后,解救丁友刚于水深火热的,竟然是一名推销员。

丁友刚在位的时候,不喜欢推销员。一场饭局中,偶然与一个保险推销员换了张名片,这下不得了,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每次都礼貌恭敬,每次都亲切关怀、热情问候,每次到最后都极力鼓动丁友刚购买各种名目的商业保险,丁友刚把这种行为称为“软逼迫”,最后,逼得丁友刚不得不撒谎,说自己的小姨妹就是保险推销员,即便要买,也会买小姨妹的。此外还有推销商品房的,推销保健品的,推销养生的,推销健美的,推销收藏的,推销理财产品的,推销五花八门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丁友刚就临时为自己编一个“亲戚”,或小姨子,或小舅子,甚至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有一次,干脆说自己的老婆就是做这一行的,才把对方打发掉。可今天,当丁友刚被退休之后,准确地说是自己渴望听人说话或希望有人听他说话之后,怎么一个推销员都没有了呢?难道是对当初自己说谎把话说太绝的报应?此时丁友刚盼望有推销员来骚扰他,即使真被他们“软逼迫”买一份保险或一套房子也无所谓,反正这点钱他还是有的。

这天丁友刚去银行办业务。退休之后,银行是唯一让丁友刚有事情“办”的地方。除了领退休金之外,还要缴纳各种费用。平常大部分业务都能再柜员机上办理,这次存折磁卡坏了,打不出明细,不得不排队人工办理。队伍很长,排了很长时间,他想着干脆明天再来吧,可又一想,明天就不用排队吗?

这时候,一名银行工作人员手上握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印刷品走到他身边,笑容可掬地劝他去某证券公司办理开户,连同其他业务一起办,走特别通道,不用排队。丁友刚这才注意到,对方并不是银行工作人员,只是服装与银行职员的制服很接近。要是以前,丁友刚会说:“谢谢!我已经开户了。”或者干脆说:“我自己就是证券公司的。”但这次他巴不得有人与他说话,所以表现出一定的兴趣,接过对方手中的宣传品。

对方终于逮着一个没有正面拒绝的潜在客户了,立刻轻声但非常热情地向丁友刚发起攻势。

对方是位女性。三十出头。不用说,比较漂亮,太丑了估计也进不了证券公司。关键是穿了类似银行职员的制服,就是深色外套加里面白领的那种,身腰收的比较细,因此身体看上去比较挺,给人精干、清爽的感觉,配上谦和的表情,蛮有亲和力。

对方边说边呈上自己的名片。丁友刚认真看了,“曾雪芬”,一个谈不上俗但也说不上雅的名字。

曾雪芬说:“眼下正在股改,也就是法人股上市,为了让国营股顺利进入流通,转嫁给老百姓,国家必须制造牛市,否则,就推行不下去。”

这话打动了丁友刚。由于精细化工曾经打算上市,丁友刚对证券有一定认识,关于法人股流通的问题,他也思考过,想着中国差不多有一半是不能流通的所谓法人股,按照同股同利的原则,这部分股票早晚要进入流通,至于以什么方式实现流通,他没想过,现在听曾雪芬一说,丁友刚仿佛忽然被点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