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很少去工厂,不是懒,是想“无为而治”。他觉得,既然工厂交给林中了,就该相信林,自己去多了,会干扰林的正常发挥,甚至影响林的威信和积极性,但是,既然老总和副总之间闹矛盾,他作为董事长就不得不出面了。
吴到工厂后,先把整个生产线迅速看了一遍,然后分别找林、徐天一和胡工了解情况,证实林中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特别是徐天一的女秘书,还给吴倒水了,穿超短裙,完全不像创业阶段的工厂文员,倒像是娱乐场所的小姐。
吴也生气,但他给徐天一留面子,没有说女秘书和空调的事情,只强调林中出差期间关键岗位只剩两名工人的事情,他觉得这件事情可以对事不对人。
徐天一说,工厂留不住人,我有什么办法?
吴说,可以再招啊。
徐说,再招就要提工资,但工资是林总定的,我没权调整,所以招不进来人。
吴说,你可以打电话请示林总啊。
说到这里,吴冶平转脸问林中:“你出差期间手机关了吗?”
“怎么可能”,林中说,“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
吴看出来了,徐天一虽然是副总,但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是真金白银出了钱的,而林中并没有投钱,因此,他并不买林中的账。看来,这个恶人只能吴自己当了,要不然,林中的威信树不起来,公司没法做。
当着林中和胡工的面,吴冶平狠狠批评了徐天一。因为比较气愤,所以,不仅在关键岗位用工短缺的问题上对他批评,还翻出了空调和女秘书的事情。关于空调的事情,吴说,假如不是你吃回扣,那就是你愚蠢!关于女秘书,吴说,总经理都不配秘书,你副总凭什么配秘书?批评得徐天一满脸通红。
当天晚上,吴冶平收到徐总的一条手机短信:请自重。不要对我儿子指手画脚!
吴冶平被气傻了,看着手机苦笑半天,把短信转给林中。
吴和徐总是同代人,徐甚至还比吴大三岁,所以,吴一直以为他和徐具有共同或至少相近的价值观。吴冶平换位思考,如果是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即便偏袒自己的儿子,也应该打电话给对方了解一下情况,假如确实认为对方做过火了,最多就是讽刺两句,说“谢谢你帮我教育儿子”,或者说“什么事啊,我儿子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呀?”再不然干脆什么都不说,假装不知道。吴冶平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徐总能发这么一条非常失礼的短信给他。难道是徐天一冒充他父亲发的?
林中打电话过来,说他看了转发的短信非常生气。
吴则反过来安慰林说,可能是徐天一冒充徐总发的,并建议林给徐打个电话,证实一下。
不大一会儿,林中的电话又打过来,说问了。
“怎么说?”吴问。
林中先表示了一下义愤,然后复述徐总的话:“我好歹也是千万富翁,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投资盛邦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徐天一,配女秘书怎么了?不服气你也可以配嘛。”
吴冶平反而不生气了。之前生气,是他把徐总看作自己的同类,现在发现不在同一层次上,不值得生气了。
吴对林说:“既然如此,就依他?任徐天一配女秘书,任他做任何事情,实在不行,我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他?不。我把董事长位置让给你,你把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他?只要他爸爸能卖出部分股票,让盛邦渡过难关,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林中没说话。不知道是不同意吴这么做,还是因为生气,说不出话。
吴不是说气话。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是不是当这个董事长无所谓,关键是企业能渡过难关,假如公司迈不过这个坎,倒闭了,他要这个董事长的头衔有什么用?
吴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补充对林说了,还开导林中,徐总的想法也不能算错,他投资盛邦的目的可能真是为了儿子徐天一,只要他能卖掉股票救活公司,他实际出的钱就比我多,让他当董事长或者让他儿子当总经理也不是没道理。
吴冶平最后问林中:“要不然,你说怎么办?”
林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说好吧,我去争取一下。
“不是‘争取一下’,是要尽最大努力说服徐总。”吴冶平说。
林中说好。
吴补充说,关于职位的事情,可以先承诺,等资金到账之后再兑现。
林说那当然。
林中的特点是能接单。说明他很会与客户打交道。要不然,也不会和吴冶平成为“兄弟”,并最终说服吴卖了房子来投资。变了一张脸之后,林中重新把徐总当作客户对待,二人的关系很快就融洽了。仅仅两天,他就打电话向吴冶平报喜:徐总答应卖掉嘉顺科技的部分股票了!不是筹措一百万,而是打算一次性筹措三百万,彻底解决盛邦公司的资金问题。
吴相当高兴,从心里觉得倘若如此,自己让出董事长的位置,只做一名单纯的股东,理所应当。
吴问林:“关于职位的事情,你说了吗?”
“说了”,林回答,“不说他怎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具体怎么说的?”吴又问:“是说让他当董事长,还是让他儿子当总经理?”
吴这样问,不是好奇,而是担心林中自作聪明,对他的话打折扣。
果然,林说:“两个条件都说了。资金到位之后,要么,徐总担任董事长,要么,徐天一担任总经理。不过……”
“不过什么?”吴问。
“不过”,林说,“如果徐总担任董事长,徐天一就不能在公司担任副总。要不然,徐总当董事长,他儿子当副总,我夹在中间,变成专门接单的‘总经理’了,我等于是为他们父子打工。”
吴没说话。林中讲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换位思考,徐总出了这么多钱,他儿子凭什么给你林中打工?毕竟,你林中一分钱没出啊。
不过,这样的话吴冶平只能心里想想,并不能说。一个短信,他与徐总已经不好意思见面了,如果再把林中得罪,股东之间就四分五裂了。
但他心里担心徐总会变卦,提醒林中要忍气吞声,不能因小失大。
耐心等待了几天,在林中的一再催问下,徐总终于给出最终答复:股票卖不成了,因为董事长不批,说他前段时间刚刚“减持”了公司的股票,现在如果再“减持”,会次引发外界对公司管理层信心的猜忌。
徐总所说或许是实情,但吴冶平宁愿相信是林中自作聪明打折扣的条件起了作用。吴不好明说,他暗示林中,说徐总已经讲得很清楚,他投资盛邦的目的就是为了徐天一,你说让他当董事长,他儿子就必须离开盛邦,这样的条件他当然不会接受。
林却说,不是他自己一定要当这个总经理,而是实在不放心徐天一,公司这么困难,他却坚持配女秘书、吃回扣,不惜以影响工厂生产相要挟等等,这样的人,公司交给他你能放心吗?
确实不放心。在林中和徐天一之间,吴当然更相信林中。但是,不满足徐总的条件,资金问题怎么解决?盛邦公司怎么迈过这道坎?
林中反过来暗示吴冶平,说他自己当初很傻,要是在深圳买一套房,现在拿出来抵押也好啊!
吴假装没听懂,他提议双方再想办法借钱,找亲戚朋友借钱,能借多少是多少,还说再顶过一个月,多少就有些回款了,顶一天是一天等等。
吴冶平以身作则,自己开始借钱,向亲戚朋友和老同学借钱。不过,他心里清楚,凭自己的实力和人际关系,找别人借几万块钱不成问题,借几十万勉强可以,但要借几百万,不可能。
第一个借钱给吴冶平的居然是自己的老母亲。母亲九十岁了,靠养老金生活,听说儿子要借钱,二话没说,拿出十万,说这些钱都是这些年吴冶平孝敬她的零花钱,没舍得用,存在那里,打算等死后再还给吴冶平,现在既然儿子急需用钱,干脆提前给了。搞得吴冶平心里不是滋味,想哭。
最让吴冶平没想到的是他的大学同学。居然一分钱没借到。有几个曾经来过深圳的同学抹不开面子,答应借几千,因为数额太少,干脆被吴拒绝了。
林中那边也很努力,回老家山东找高中同学东拼西凑了三十多万。
工厂又风雨飘摇地挨过了一个月。
这期间,可能是林中带了情绪,他与徐总父子的关系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徐总不但不再借钱给林中,相反,还催要之前的借款。
吴冶平给林中打气,说钱肯定不能还,大不了打官司。林说话更狠,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股东之间闹到这个地步,是吴冶平没想到的。说实话,他非常后悔投资盛邦,但事已至此,后悔没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在林中的一再暗示下,吴冶平终于做出决定。他打电话叫林中来深圳。这次不是在茶餐厅,而是在他家。
吴带着林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参观,连阳台和厨房、卫生间都没放过。他对林中说,你看,累了一辈子,我就剩下这块栖身之地,现在我把它抵押出去。
林中诚惶诚恐,说谢谢,谢谢!谢谢大哥!我保证不辜负大哥的希望,确保大哥的资金安全。
吴冶平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林中,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非常严肃地说:“你可要想清楚,这是我最后的保障,万一出事了,我也就不想活了,你还年轻,拼上我这条老命不合算。”
林中的脊背凉了一下,镇定了几秒钟,随后坚定地说:“大哥放心,我拿中荣实业的全部资产做抵押,万一出现什么闪失,我承担无限责任,下半辈子只要我有干的吃,就绝对不会让大哥吃稀的。”
吴把手放在林的肩膀上,使劲摁了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自己当老板吗?”
林中张着嘴,想回答,却不敢确定该怎么回答。
吴自己回答说:“是因为我缺少当老板的勇气与胆量。”
房屋抵押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林中又报告吴冶平一个消息:徐总自己开厂了。
“这怎么可能?”吴问:“协议上面有规定的,股东不能再投资同类的公司。”
“不是‘同类’”,林中说,“是后道。”
“后道?”吴冶平问:“那不是和你的中荣同类?”
“是的”,林中说,“但只要不和盛邦同类,就不违反协议啊。”
“那倒是”,吴冶平说,“可徐天一那小子,是当老板的料吗?”
吴冶平很想打个电话对徐总说说,当老板,除了胆量、资金、机会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要素,就是看他本人是不是有足够的事业心。林中的毛病虽然很多,喜欢算计和耍小聪明,但他至少还是一个能以事业为重的年轻人,而徐天一不是,凭吴冶平在职场上多年的经验,他判断徐天一不是当老板的料,徐总把全部的积蓄花在为儿子投资办厂上面,不如把钱存在银行里,吃利息让徐天一花天酒地。
但是,一想到徐总那条“请自重”的短信,吴就提醒自己确实应该自重,不要多管闲事。
林又向吴爆料,徐天一已经从盛邦辞职,去他父亲投资的工厂出任董事长了。
“那好啊。”吴说。
“好个屁”,林说,“刚从老子这里辞职,昨天就回来示威了。”
“怎么示威?”吴问。
“开了一辆新车回来,上面坐着三个女秘书。”林气愤地说。
“哈哈哈哈哈……”吴冶平笑着说,“开张的时候,我们去祝贺一下。毕竟,大家都是盛邦的股东嘛。”
很长时间,林中没再向吴冶平“汇报”了。吴感到一丝失落。他仿佛明白过来,以前所谓的“汇报”,其实是林有事求他,如今资金解决了,徐天一也走了,林中没有任何事情再求他了,所以没必要“汇报”了。
有几次,吴冶平差点忍不住,想主动给林中打电话,听听他的“汇报”,听“汇报”似已经成为自己的一种生活需要,听不到,生活就少了什么。吴甚至怀疑,自己卖掉房子抵押住宅支持林中的事业,原因之一是想经常听“汇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带着一种赌气或较劲的情绪,想着我倒要看看,你林中什么时候再向我“汇报”。
公司状况正常,听侄女说,回款陆续到账,盛邦公司已经走出资金瓶颈,实现正常发展,只是还没有兑现分红。
这个吴冶平也能理解。盛邦公司虽然开始盈利,但头几个月的亏空需要弥补。再说,林中个人也借了大量的流动资金,每月承担那么多利息,即便他通过某些手段,将部分盈利用于偿还个人的借贷,吴冶平也能理解。毕竟,吴冶平不缺钱,每月在林瑞的固定分红和借贷利息让他感觉自己像富翁。吴甚至想象,即便盛邦永远不分红,只要林中每月按时支付利息和林瑞公司的固定分红,也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