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十年旅途,才寻到长生所在地,还未来得及欢喜,就又丧命。而最悲惨的是,还未曾来得及说他叫什么名字。
呦呦思来想去,最终在他的碑上刻下了王子二字,又在长生的碑上刻下了“以天为被地为席,得与王子同舟”几字。
小鲛人低眉垂眼,一路跟着她——无半分愧疚,也无丝毫惊惶,仿佛杀·人于她,当真不过是掐断绊倒自己的草,啄到自己的鸟。
呦呦与她对视,见她面上无悲无喜,冷漠疏离,不由得深深怀疑了起来:“你可曾见过先天魔气,或者是与它搭过话?”
小鲛人闻言,迷茫道:“谁?”
山上的一应美男子早在封锁洞府之前送走,闯进来的这个则是因为有着长生未亡的爱意与她的吟唱作指导。洞府上下,仅有的活物也就三个:呦呦,小鲛人,先天魔气。而先天魔气在结界里这么些年,由呦呦亲自看守,总不是有其他手段溜了出来?
呦呦心中本是存疑,见她如此,只好怀疑是山中太过冷清,无什么是非对错,也难怪小鲛人不将人命当做命,一时有些头大:“以后不可如此。对方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若是先天魔气晓得魔尊如此布道,一定会千忍万忍之下,笑掉大牙。
“可是他想杀你。”小鲛人难得出言打断。
呦呦想起往事,孟章的脸一下闪进脑海里。突然而至的思念与些微愧疚涌上心头,目光变得深远:“那是因为有前情,我受他一下也算不得什么……”
“你会死掉吗?”
不待呦呦回答,小鲛人继续问道:“他杀你以后是不是还要杀我?他是人,难道你我就不是人吗?就活该坐等他来杀吗?”
“……”
说起来,“小鲛人”不过是呦呦给她的待遇。若是在下界,她就是小鲛兽。呦呦沉默了一沉默,道:“你下山吧,去下界。那里才是你的世界,你会找到你的同类。”
小鲛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惶,像是被遗弃似的。
呦呦突然有些不忍,手一挥,半空中显出凤瑶的身影。
她说:“数千年来,我族遭人捕捞,被关在笼里,徒有人的思想,却不享有人的尊严——不,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也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我们要反抗,要站起来,让他们接纳我们。”
呦呦打断道:“若是不想去做,没关系,你可以留下来,随我一同修炼。虽则不能保你万万万年长的寿命,也可使你无惧天下人。”
小鲛人不言不语,仍是一幅顺从模样。而她这幅德行,也说明了问题。呦呦微微叹气,手一拂,画面陡转。
却是在遥远的海里,渔民们用鱼叉,渔网打捞鲛兽的场景。再之后,无数的鲛兽被关在船里,运往内陆。 船里环境太差,有许多鲛兽熬不下去,被渔民像是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海里。而到了内陆,也无一不是被锁链捆绑着,或者困在牢笼里,作为展示,抑或是被调戏的对象。
小鲛人浑身紧绷,紧咬着牙关。
见她如此,呦呦也不再多说什么:“你母亲为你取了她的名字凤瑶,以后你的后代也都叫这个名字,直到鲛兽成为鲛人。我曾经允诺她,以先天魔气襄助。只是有一点要告诉你,先天魔气非常人可以驾驭。它野性忒大,又幸好虐杀,你如执意要用,切勿忘了初心,一面遭它侵蚀。”
听到这里,小鲛人脸上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一直盯着她的呦呦自然不曾错过,也就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呦呦突然想起,她母亲就是因先天魔气攻击而死,小鲛人受到魔气感染,大有可能。
哪怕呦呦前些年花费再多心力,隔绝她与先天魔气……若是根一早就种下……这一切,仿佛都是天定。
呦呦不再耽搁,唤出了先天魔气。又教了小鲛人——哦不,现在是凤瑶——几个术语,可以让她能控制和使唤先天魔气。
闷葫芦似的,新出炉的凤瑶,几乎等不到第二天,就带着先天魔气下山。
待人一走,洞府整个就再静得听不出一丝声音。安静而又无所事事的时候,思念开始无孔不入。无法压制的爱意膨胀起来,好几次呦呦就要冲出府,去探望孟章。
可是她不敢。
不能在这时打断孟章的修行——她有预感,孟章修成出关已经近了。而她自己,却是一直没想出如何抵抗魔心。她修了魔道,又有了先天魔气这个大杀器,一路应当是顺风顺水,不该有任何顾虑的。可是,顺风顺水的潜台词,就是她的下一阶段,浑身上下都会沾满血腥,然后连骨子里,每个毛孔里透出来的气息,都会沾染血腥。与此前不同,那时她是刀光剑影里来去的,可并不嗜杀。可以后呢……孟章还会允这样的她近身吗?父神说的相亲相杀,又是什么道理?
在把自己折腾出精神分裂之前,呦呦打了包袱,以看看小鲛人的名义,出关了。
小鲛人初入世,一切都是新见,却也并不好奇。刚一露面,就被人认出是鲛兽,遭到追捕。不等先天魔气出面,就被她随意绞杀了。
先天魔气:“……”
“你日夜在我脑海里科普杀人的一千零八式,这幅惊奇的模样是给谁看?”小鲛人冷静道。
“你知道是我?”先天魔气吃惊,又带着好奇。它被呦呦锁在无边的黑暗里,郁闷得不得了,不曾想有一日被小鲛人召唤。
却是凤瑶临死之时,以灵魂献祭,要它看顾小鲛人,助她功成。而这一交易,便是连孟章与呦呦也骗了去。
先天魔气被召唤时,并未吐露自己真身,想着来日给个惊喜。被轻易戳破,面上有些坐不住。
小鲛人仿佛一下有了看人脸色的技能:“谢谢。她的招式,也就是自保了。你的那些,又快又狠,更便宜。”
刚刚抵达现场躲在暗处的呦呦深吸了口气,几乎怀疑自己听了农夫与蛇的现场版。
所以他们此后再无过多交谈。
小鲛人应对过几次捕捉后,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装扮成下届人的模样。似乎早已计划好。每到一地,她就打探当地最有权势的人物,尔后暗杀,再贴一纸文书,要他们承认鲛人的存在,不再将鲛人一族当做笼中兽。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便是被圈养的鲛兽,也遭到了特殊对待——更加凶残的特殊对待——渔人捕捞的鲛人卖不出去,又嫌养着费事,便统统打杀了。而已经喙养的人家,以更低价转手,或者虐杀,或者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小鲛人改变了计划,每到一处,先将此地的大部分鲛兽救出,再杀人。而杀人的办法也更加暴虐。
以暴制暴,引来的是愈加多的反感和抵制。下界人族本就占了优势,这么一联合起来,便是要将鲛兽一族屠杀干净。
虽然有先天魔气跟在小鲛人身边,却也是管杀不管活的。小鲛人顾了这边,又失去了那头,实在是心力交瘁。到得后来,鲛兽竟是连她都憎恶起来。
若非小鲛人搅了浑水,鲛兽日子悲惨些,却也是能过的。而现在,却是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断绝了。
更有甚者,竟是一部分鲛兽伙同下界人一起,在小鲛人一手搭建的鲛兽大本营里设了陷阱,将小鲛人困住了。
直到那时,小鲛人才知道,有那么多的鲛兽是恨她的。它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或直接或间接地因着小鲛人,死在了下界人手里。可是下界人太强,它们竟是连畏惧也不能。奴性入了骨,便只剩下战战兢兢的匍匐。那么作为一切的诱因,罪魁祸首,小鲛人自然承担了它们的怨气。
以暴制暴,为大家争夺人权——在小鲛人看来是天大的事,竟是成了一大罪行。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年长她许多岁的鲛兽道,却是只贪图且享受眼下的了。
小鲛人能说什么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自己也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呀。
先天魔气跟在她身边,本是要怒发冲冠,大杀四方的。却被小鲛人用一道术语困在了原地。
张惶四顾,围观了一层一层的,皆是她平日里解救出来的鲛兽。外围站得远远的,却是那些下界人。
此时若杀,杀的十之八九是自己的亲族——为了振兴大业,杀了也无妨,可是小鲛人突然就泄了气。她从娘胎里带的,支撑她到现在的,就是娘亲的信仰。一旦信仰毁灭,也便没了生机。
小鲛人一身狼狈,缓缓站起来时,四周一片哗然。紧接着,箭便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暗处的呦呦待要出手,却听得她道:“别救我!”
一个慌神的瞬间,便被射了个筛子。
小鲛人强撑着,抬高了声音道:“是我走错了道。”
——革命何其艰难?但是凭个人英雄,简单的以暴制暴,走向的终究会是一条不归路。
所幸的是,她虽然在人间界时间不多,却是选好了下任凤瑶人选——从渔船上截下来的,土生土长的一个小鲛兽。没有再沾染魔气,自带着初任凤瑶的机智与信仰,和上一任凤瑶的坚毅。小小年纪,就踏遍大陆与河海,体验过疾苦,建立了地下鲛兽军队。
而先天魔气跟着她们,本是要充当先锋,杀个痛快的。呦呦见它恶意暴涨,心存忧虑,便也出手救了几次。在她的潜移默化下,鲛兽有意无意地,不再依靠先天魔气,而是担任了主要军力。
饶是如此,仍然是经历了三代的努力与传承,无数鲛兽以血骨相抗,方才让鲛兽成为鲛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开创一个时代?
末任凤瑶带着族人朝着呦呦一拜再拜,献上最忠诚的承诺:若有召,虽远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