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岂有无缘无故的恨?纵然身为先天魔气,也并非一眼就看凤瑶不顺。
不过是凤瑶盘算着能将它顺走,好图自己的民族振兴的大业。哪管是哄是骗,好使就行。只遗憾其他眼光都好,就是错看了先天魔气是与魔尊几乎溶为一脉,任她如何诱导,都不会有成效。
呦呦自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天魔气却是打心里认定了对方是个坏女人,处处找她茬。及至在呦呦动手杀·人后,血性大发,手刃凤瑶。
——与恶魔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恶魔。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凤瑶觊觎先天魔气的巨大能量,自然也深知踏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已存了必死的心。如今她受了重伤,以退为进,得到了魔尊的承诺,自然是最好的结局——她以命相搏,裹挟呦呦帮助自己完成愿望,很难说到底是她卑鄙,还是先天魔气更可恶。她说:“叫我的孩子凤瑶。如大道未成,世世代代都叫这个名字。”
却是要呦呦永远牢记她的承诺了,直至鲛兽成为“鲛人”。
呦呦心知肚明,却无法不对先天魔气负责,那是她的债。
孟章揽住她的肩,道:“别怕,我与你同在。” 脸上是满满的坦然与无所畏惧,好似不再将他的大道放在眼里。
呦呦心中大恸,混着黄连味的爱意在胃中翻腾。好像此前被蒙蔽的五官一下灵敏起来。他的手干燥而温暖,那暖意顺着肩膀游走全身,教她从头到脚恢复了知觉。夜色里,她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咚咚咚,有些过快。他望着她的眼神里,深邃而悠远,又似载了漫天星子在里面,闪耀着光辉。
他爱她。却不自知。
呦呦现在知了,却只能当做不知道。她忍痛避开他的手,微微笑了下,面上带着无限薄凉:“神君该走了。稍后我就要闭关,洞府也将禁止出入。”
孟章想说陪她,嘴唇动了动,却听得她又道:“道不同,神君多待也无益。不如早早去了,各行其道。”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断……断……”断绝关系?孟章震怒,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呦呦不忍见他如此,撇过头道:“哥哥在说些什么?不过是你我二人各自修炼,看谁最先堪破大道。”
她叫他哥哥,并非全然要切断情义的模样。孟章心中一轻,却也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然而确如呦呦所说,堪破大道才是正事。他是否欢喜她,如凤瑶所说的那样,完全可以置后。默认了呦呦的想法后,他道:“那这个小鲛人怎么办?”
巴掌大的小鲛人躺在凤瑶的尾巴上,睁着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竟是不哭,也不闹,完全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模样。
呦呦看着它,勾勾唇角:“哥哥莫不是忘了我所修何道?魔道也是红尘道,不过是陪它一起在凡尘里走一遭罢了。”
她口口声声叫着哥哥,却独断专行得一比。孟章神色暗了暗,道:“你保重。待我功成,就来寻你。”
明月高悬,漫天的星罗棋布。是夜无风无雨,本该是一个良夜的。然而又是血溅大殿,又是婴儿新生,待得落停下来,已是东方日出,天际开始泛白。
天道悄悄眨了眨眼。命运的转盘开始转动,暴风雨即将到来。
封锁了洞府后,呦呦并未入关。她以自己的命为介质,将先天魔气困在了结界里。然后独自照料那个初生的小鲛人。
小鲛人也是个美人胚,性子却平稳得很,对什么都不好奇,除了练功。也可能是娘胎里带来的,她拳脚功夫极好,一手一足间竟是可见它母亲的影子。
呦呦记得自己小时,孟章带着她上天入地,活泼得很,看见什么都想试试。见着小鲛人这般,怕亏待了它,费了好多心思逗弄,却发现小鲛人当真是一板一眼,固执得很。
后来呦呦在后山新开辟了河流,通过地底水脉,引入了远方的海水来——据说凤瑶生于斯长于斯。小鲛人终于脸上带笑,也肯开口说话了,唤它“南海”。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备的改变——只除了练功,其他时间就都待在河里了。
呦呦本着放养的心态,日出时带她练功,日落后各自休息,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日,却是有些不大对劲——呦呦自日出时开始在练功场里等,一等就等到太阳晒到了屁·股。她按捺不住,寻到“南海”处时,却见着一个男子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手持长戟,立在岸边,像是在与小鲛人交谈。
而小鲛人沉浸在水里,只露出头来,看起来也不过下界人少女的模样,看起来天然无害。
呦呦的第一想法是不可能!她使了手段将洞府隐藏起来,寻常人根本看不到它的存在,更不要说找到来的路。哪怕是孟章出手,也要费一些心机,而且也不可能一点都没惊扰到自己。那人是谁?是胁迫了小鲛人?
她耐着性子走近,终于听得那个男子是在打听一个人的行踪,又问小鲛人魔尊在哪里。
小鲛人见着呦呦走近,面无表情地指指他的身后。男子豁然转身,面带凶气。也不知行走了多久,他头发乱蓬蓬的,胡须邋遢。铠甲各关节处像是被磨了许久。唯有长戟,又光又亮。待见到是呦呦,他放下了戒备,率先道:“姑娘是何人,也是被魔尊掳……”
“你在找我?”呦呦打断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魔尊,不是男的吗?” 男子面上一怔, 喃喃自语道, 旋即手腕一转,长戟正对着呦呦的方向,愤怒道,“长生呢,你将他怎样了?!!!”
“长生?”呦呦皱眉,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突然划过那一夜的那个少年。他说暗恋的人,静则如芝兰玉树,守卫一方时便如山一般的巍峨,他说那人来接他……仿佛是又见到了那少年的模样。她喃喃道,“原来他叫长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果然,他……他……”男子眼眶一红,面若癫狂,朝着呦呦冲来。
呦呦眼瞅着明晃晃的尖头朝自己捅过来,一动也不动。噗哧一声,划破了衣服,然后是皮肤,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还待要再深入,却突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刺啦一声——利爪刺入人骨肉的声音。
却是小鲛人趁机偷袭了男子。
呦呦惊恐地望去,目光落到男子带着仇恨与惊讶的脸上。
他先是震惊地望着贯穿自己身体的尖锐爪子,接着神色复杂地看向呦呦。拿着长戟的手有些发抖,他试图再往前伸,挣扎了几下,未能成行。
见着小鲛人还要动手,呦呦大叫着不可,冲到了男子面前。
然而已然迟了。
小鲛人一爪子刺入,又快速退出,好几道血雨喷射而出,落了它一身,状如鬼魅。而奔到男子身边的呦呦更是未能幸免。
就像当初无法挽救那少年一样,呦呦也无法挽救这个男子。她抖着手,扶住了他。因为受伤过重,他气息散得很快。
呦呦道:“你长途跋涉而来,就是为了看长生对不对?现在人还没看见,你可不能倒下了。”
男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抓住她:“他还活着?带我见他,求求你。”
呦呦不置可否,扶着他走动了起来:“你要保持清醒。来,跟我说说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找了多久?”
长生以为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暗恋,实际上是一场双向暗恋。自那日未能见到长生横江而来,他便惊了一惊。第三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忍不住,去问了他人,才知道被魔尊掳走了。他未多收拾,就上路了,用了一年才打听到这座山的存在,然后便像是踏入了迷宫。只见山,不见路。他听到长生的歌声,远远地传来,寂寥得很。可能是真的太远了,失了真。全凭着这歌声,以及一路上的野果,坚持到了今日,然后终于找到了这里。第一眼却是看到了小鲛人,他以为是被掳来的孩子,想要问多些信息,然后带她一起离开。
用了多久呢?
呦呦望向小鲛人,惊觉已经过了数十年。
山中无岁月,催不得人老,是以那男子仍是当初上山的模样。他问:“多少年了?长生他在这里怎样,有没有被人欺负?”
“不,他很好,很受人喜欢。”呦呦道,“他总喜欢唱歌,就是我刚刚……”
男子哼唱了两句,咳了两声笑起来:“他偷偷跑到城墙下唱,有时候凤大,我就一个词也听不清。只好与人换防,在他每次来的时辰,到城楼下去。我在墙里,他在墙外。那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啦,只有一门之隔。”
若非是因为先天魔气,不,若非是因为自己,或许他们早已倾心相许,走到了一起。然而……却是长生被埋在了山巅。而他倾心相恋之人,脚步蹒跚,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他的坟墓。
却也并非一点都没觉察出来。男子顿了顿,喘着粗气问:“他在山上?”
呦呦心中一痛,掩饰中心中的愧疚,道:“大概是那里能看见家的方向。”
男子面上闪过一丝笑。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尤其他受了那样的伤,到了最后,几乎是呦呦使了法力,架着他走了。
就在将将要到达山巅的时候,他再次确认了长生的位置后,道:“停……停下来。”他一字一字吐得艰难,却无比清晰,“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他会受不了的……我不要再往上走了。”
相恋相爱却不相知,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见,不能相见。
虽非直接的罪魁祸首,却也绝对逃离不了干系,呦呦唯有沉默。
“少时出行,他父亲载我过江,长生立在一旁,瞪着一双大眼睛看我。我予他一块鱼翅糕,说以后要一起玩的。没想到之后他父亲病重,将船卖了度日。他日再见,他却是一人撑起一条小木船,单薄得很,却是认不出我了。我堵着一口气,想着来日方长。却没想到,再没有来日了。”男子吐出一口气,轻声哼唱,“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歌声渐歇,他的气息渐渐散尽了。
呦呦想哭,却不知因何而哭。
小鲛人一直尾随在后面。她一张脸上平静得很,仿佛杀人不过头点地,与拔一根草一样。
呦呦望着她,不知怎地想起了嗜杀的先天魔气。她冷声道:“不要用你的爪子,用手在长生墓旁挖出一个墓来,将人好好葬了。”
小鲛人应是,低头的瞬间,眼中一道红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