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乍见到凤疏,孟章还以为见了鬼。
凤疏乃鲛人一族的王子。虽然人在朝堂中,又是继承人,却胸无大志,只羡山高水远,恋着人间千万种风情。也是如此,方才与孟章成为酒友。两人会面,不谈风云,只谈风月,已是默契十足。然而这次,虽然他掩饰得很好。然而仍是被孟章一眼看破,藏在眉宇间的愁绪。他不说,也就当做不知。
等到了酒罢,凤疏提出这茬,却是因为再忍不下去了。
人眼看不到,孟章却是晓得,那半空中埋伏着多少天族人马,意在搜寻。发生了什么,现在要做什么,他一概不想知道。若是晓得多了,难免就容易入了局,动了情。
凤疏见他态度坚决,便又快速道:“小妹已然失了神格,再无恢复神识的可能。父王昨天去了天族争执,至今未归。现下天族既然已搜到了人间界,想来怕是我鲛人一族要不好了。”
林幺九听他一通说,心中却是大大的不解。若只是为了凤娇的神格,天族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这么想着,她不由问道:“这与你族人又何干?”
凤疏听她发问,如抓到了救星般,飞快地瞥了一眼孟章,道:“天界新主幼时曾被鲛人误伤过,一直对我族不喜,日夜琢磨着要削权。小妹一事大概就是导火索了。”
林幺九道:“那么多鲛人,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被人欺负?”
凤疏愁道:“问题就在这里。鲛人分布在东西南北四海,我父不过是南海鲛人的王。天族若是联合了其他三海,那么我南海再无容身之处。”
“难道他们就不怕唇亡齿寒?”林幺九惊道。
凤疏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患人心不齐,祸起萧墙。我等身为王室,成了权势的牺牲品,也就罢了。只可怜我南海的子民……”
孟章道:“够了。”
凤疏停了下来,脸色惨白。他道:“若不然,也只有请女君留下,与我一族共存亡了。”
林幺九:“等等,你留我也无济于事啊。你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莫不是……”怎么看也只有共亡,哪来的存?
孟章微眯了眼,心中生出郁郁之气。不知是因为相交多年,凤疏却有来了毫无技术的威胁,还是因为林幺九被绑在了火上烤。当然,有一条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凤疏到底依仗了什么,才会觉得向来不管天不问地的孟章,会因为尚青山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破了规矩?还是凤疏知道了些什么?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凉薄:“与我何干?”
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成了玻璃渣的声音,哇凉哇凉的。将将觉得他有点喜欢上自己,扭了个头就听到清脆的打脸声。林幺九气闷地望向孟章。
孟章却不与她对视,径自望向了湖面。
凤疏亦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做答,不敢置信地望望林幺九,又望向孟章。
林幺九被人这么一瞅,凭空生出几分难堪来。似是为了赌气,脆生生应道:“我又仔细想了一想。虽然我人微言轻,也没什么能耐。但是毕竟凤娇是因我而起,今日又受了凤疏这一饭之恩,当然不能漠然旁观,坐视不理的。”
前面一句还行,后面一句听着荒唐……却是意有所指了。
然而孟章视若罔闻,只淡淡道:“你莫不是忘了与我的约定了?”
什么约定?要不是为了离你近些能谈情说爱,你当我喜欢打怪兽玩吗?一身脆皮,还不是给人送人头的?林幺九道:“凡事有先后,事情分轻重。如若神君等得及,便等我回来好了。”她心中如有擂鼓。舍就一身胆,生怕孟章就此应下,又盼着他应下,然后危急时刻出现。
谁料,孟章真就点了点头,道:“好。”
好?!好泥煤!是等我狗带了你去地府接我,还是怎地,你就不能给个明白话?林幺九气冲冲地捉了凤疏的手道:“我们走!”
喏,被打劫的,气势反而像是打劫的。
孟章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
凤疏感激地望过来,惊喜万分,欲说些什么,却被孟章堵上了:“我只是因事到了人间界,见你这宅子风水甚好,住上两三日。”他望了望林幺九,又道,“这已然是我最后能为你族做的了。你好自为之吧。”
“那么神君,再会了。”凤疏结结实实地又行了一个大礼,朝孟章再三示意,方才携了林幺九,纵身一跃,跳入了湖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湖水中波光粼粼,溅起的水花被孟章按下,不过片刻,湖水再无一人。
他们打的什么哑语,林幺九一点也听不懂。只等真正入了水,才真切觉出害怕来,拽住凤疏的手,紧了又紧。
凤疏本是心急回去,被她一拽,不由得回过头来。却见着林幺九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不由道:“你大可以放心,如今水已奈不得你半分。”
林幺九诧异地睁眼,尝试了下,果然呼吸说话无半分阻碍。然而忧惧并未减少半分。她试探道:“你与孟章相识这么多年,他当真会见死不救?”
“是。”凤疏如是说道,却又摇头,“若你在,或许有所不同。”
林幺九一喜,带着几分羞涩道:“你是不是也觉着他有几分喜欢我?”
凤疏道:“原来那‘禁脔’的传闻,竟是真的?”
林幺九不由得有几分泄气,问道:“为何我在,会有所不同?”
凤疏摇头道:“凤娇以前曾讲过的。她一心恋着孟章,却并未作出绑人害人的行动来。然而得知你成了神君的‘禁脔’,激动得失去了理智,说你会带来厄运。”嫉妒使人丑陋。凤疏那时只以为凤娇潜伏了多年的公主病发作,并不怎么在意。而今想要再细问,却是无处可问了。
林幺九活了二十多年,竟然有一天被人认为是扫把星……也十分无奈。
凤疏又道:“你且不要过于担心。我本也是好意招待于你,没想到恰恰好地,被天族找上了门,才不得不临时出了下策,教神君与你为了难。今日之祸本是我鲛人命中注定,与你原也无半分干系。你只需陪我走这一遭,稍后自行离开即可。”
林幺九倒是真的吃了一惊,不解道:“你是为了试探孟章?”
凤疏惨笑道:“我早知他会如此。带了你走,不过是望他看着你的份上,在小院多待一会儿。”
这么一解释,林幺九确实更加迷茫了。
“你应是未注意到,方才小院上空云层里,埋伏了许多天族。因是人间界,他们也并无太大动作。不过是等着时机,将我一并擒拿。若非神君在那里,许是他们早已闯了进去。小院中的湖水与我南海相通,如果他们知道我已入水,大概早就等在了这条路上。”凤疏解释道,“你我一路畅游至此,说明神君尚未离开,教那天族觑得了我的走向。”
“我不懂。既然你们那么多年交情,为什么你面临生死存亡,他却坐视不管。他原本应该做得更多。”林幺九晓得了凤疏是大大的好人,不由得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凤疏摇了摇头,替他讲话道:“不能帮。”
“是能力不够?不对。作为一个老怪物,若是他说没能力,便没人敢排他前面了。当时你们说的规矩是什么?”林幺九又问道。
凤疏望着远方道:“不问红尘,不问权柄,不问琐事。”
呵,好一个隐士风范。
自古以来,隐士十分多见。有大隐隐于朝的,有中隐隐于市的,有小隐隐于山的。林幺九也曾羡慕他们的大智慧。可是……她望了望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宫殿,心中咯噔了一下。
凤疏却停了下来。他闭着眼,捻起一滴水,做了法后,朝宫殿内掷了过去。
林幺九问道:“这是做什么?”
“等。”凤疏言简意赅道。
林幺九看出他不欲多说,便不言不语地陪着。
静默了片刻,凤疏张了口,说的却是他那小妹凤娇。鲛人子嗣艰难,常常多年也不见新丁的。而到了她那一辈,已经有近一百年没有新鲜血液了。是以她出生之时,整个鲛人一族都轰动了。东西南北四海皆来庆祝,光是流水席就摆了整整三个月。
“鲛人一出生时,是只有兽·性的。在成长起来时,才慢慢开了神智,有了神格。而凤娇,却是从出生之时起,就有着神格。”凤疏嘴边挂着笑,笑容惨淡得林幺九心中直犯嘀咕。
按说这样的人设,生而不凡的,有特殊背景的,大多是有主角光环。现今却……到底是什么个缘故?且依照凤疏的说法,凤娇虽然娇蛮,却并不曾心怀恶意。且林幺九曾骚扰了神君那么多年,她都不管不问,何以在刚刚换了芯时,突然偏执起来。说起来,他们那时还算未曾谋面。而且当时林幺九明明白白告诉凤娇,自己是被误抓来的替身,她也能很快接受……只不过,依然不肯放过眼前的林幺九。除非她要对付的,就是眼下的林幺九。
蹊跷,十分蹊跷。若这样想来,那自己的穿越……岂不是也像是刻意为之?
青天白日的,林幺九愣是被自己的脑补吓出了一身汗。
“小殿下平日里有什么喜好吗?”林幺九主动问道。
凤疏笑了声,道:“她的喜好,怕也是神君了。不过却是与尚青山……与女君大不相同。她也并不曾主动去寻,只借着所有能接触的机会,正大光明地看神君。她自以为是暗恋在心里,实际啊,还不是一宗宗被人看在眼里?也不过看她蛮得辛苦,大家都装作不知罢了。”
林幺九心中酸了一酸。不过仔细想来,孟章若是放在现代,那也是颜值逆天。再加上多金,多权,身材棒棒,嗯,受大家追捧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眼不见她颜狗林幺九,就做着·做着·爱·上了?
“除了神君呢?”林幺九继续问道。
凤疏刚要回答,却神色一凛,两指一并,夹住了返回来的一滴水珠。水珠透明圆润,边角却是染上了一丝血迹。凤疏信手捻破,那四散开来的小水滴在虚空中排列出四个字:“勿归,速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