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绒惊讶地叫起来:你看,那杉树上放着一个皮箱。我们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任何踪影,也听不见骡马的铃声。那皮箱用一把铜锁锁着,是那种老式的往上挑动才能打开的锁,这种锁只要你找到一个相合的木片插到锁芯里也能打开,用它防盗贼可不管用。格绒说,打开看看。我说,最好不要动,也许是这家人遭灾,才把皮箱送到神山的。这时,我远远看见前方几百米处的一棵柏树下冒着缕缕青烟。我们又累又饿,便往那棵树下走去,想到转山朝圣的人在烧茶,可以喝到一口热茶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当我们到达那儿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影。我用树枝掏三石灶,只剩冷冷的灶灰,并没有烧过火的迹象。刚才明明看见青烟螺旋式向空中升腾,怎么就没有人影也没有烧过火的样子呢?我正纳闷儿,格绒说,看来卡瓦格博山神真的存在呢。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第一次莫名地感到某种敬畏和害怕。毛发和脸颊边感到缕缕寒气。我说:那我们今天不打猎了,回去吧。那怎么成?格绒说,总不能空手而归。这时,我的猎狗急匆匆地向前跑去,似乎闻到猎物的气息。格绒的通身如墨的猎狗也跟着窜身射去。我们也加快脚步向上攀登。不久,我们听到猎狗的吼叫,听得出它是站在固定的地方等着我们了。我们兴奋地跑到狗对着狂吠的那棵树下时,失望再一次向我们袭来。我还以为我的猎狗把猎物追到树上,正等着我们射落下来呢,原来是格绒的猎狗被铁丝扣套住了。格绒觉得倒霉,用木棍对猎狗一阵猛打,令它嘤嘤地呻唤起来。解开铁丝扣后,我们带着猎狗向岩峰攀去。这时,天空开始阴沉起来。不久,我们看到地上新鲜的密密的兽印。可是,往常一看见兽印就亢奋的两只猎狗今天却耷拉着耳朵,像可怜的看家狗似的跟在我们身边,看得出它们全无追寻猎物的心思了。雾气越来越浓,几米之外的景物都看不清楚了,跟着雨水也落下来了。我们到达崖边,又看到了岩羊的蹄印,可是始终没有碰上岩羊。我们空手而归。这是我猎人生涯中的第一次。我是个远近闻名的猎人,被人们称为“神枪手”——这称谓是看了电影里的神枪手之后被叫开的。当然也有人叫我“魔头”。可是,村里人谁家没吃过我送的山珍呢?我自信,只要猎物在眼前出现,只要我将子弹射出去,猎物必倒在我的面前。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猎杀过多少猎物了,大概不下数百只吧。
不久之后,我的侄子翁堆约我上山打猎。我并不甘心上次的失败,便与侄儿又一次上卡瓦格博神山打猎。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了,到达拍扎山头时,太阳才出来。由于夜里下过雨,雾气从山谷里浓浓地向上升腾。这时,翁堆突然用手指着前方的天空惊叫起来:“阿木,看,那里有人。”云层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洞,边缘饰有鲜亮的光环,洞中显现出隐约的人影。翁堆又一次叫起来:“你仔细看看,那是你呢。”我定睛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的确,那里出现了我:我穿着皮衣,身上背着枪。又一股雾气升上去,把云洞遮没了。我隐隐感到某种不祥的兆头。我对侄儿说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对家里人也不要说。我告诉他,我要写信给科学院,请求他们作出解释。侄儿可能为我担心吧,他还是把此事告诉了家人,妻子听说后很不安地去找卦师打卦,卦师说那是卡瓦格博神山化现的,如果再不收手,可能连命都保不住,让他戒猎吧。我是一个国家干部,怎么能相信这些“迷信”呢?我通过县里的朋友阿扎给科学院写了一封信,几个月后回信来了,信中说那是空气与阳光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相互作用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这种现象叫海市蜃楼,很多山都出现过类似的景象,还说,民间认为有这种经历的人可以获得好运气。我心底的一丝不安终于烟消云散了。我很高兴自己是个有运气的人。
我再次拿起猎枪,一旦有空,就开始对猎物的追逐,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一座神山到另一座神山,我的猎狗攀山窜林,把死亡的吼声撒向兽物恐惧的心底,我的猎枪一次次喷吐硝烟射出一颗颗要命的子弹,一个个猎物收获到我的背上,似乎我打猎的辉煌生涯才刚开始。
然而,奇迹还是陡然降临。当我来到卡瓦格博神山上打猎时,途中我迷糊地睡了一觉。我梦到从不远处的山崖上跑下来一个戴着白帽的小男孩,小男孩跑到崖脚突然停住了脚步。梦到这儿,我突然醒了过来。正回想着刚才的梦境,睁眼一看,看见崖脚边出现了一只岩羊。我想:我的食物来了,原来梦是个兆示呢。我蹑足走近,趴到一棵树下瞄准岩羊扳动了扳机。奇怪的是,往常我一枪可以撂倒一个,今天,明明看见它中了枪,却没有倒下。我一连放了九枪,令人惊诧的是,它在我的准星里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我心里感到强烈的不安,提着枪跑了过去。子弹全部打在了岩石上,弹痕十分清晰。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心想卡瓦格博山神真是存在呢,我一定是触怒了它,便把枪丢在一边,摘下帽子,对着神山磕了五个头后,匆忙下山了。
我是在春节期间生病并发疯的。当全村男性都到煨桑塔祭山神时,我突然看到空中出现了一口大钟把我吸了进去,我感到全身绵软无力,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之后,便失去了记忆。当我神志清晰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了,身边围着村里的男人们。据说,我先是说着吉祥祝词,然后,指着天空说,快看快看,卡瓦格博神到我们村里做客来了,啊,他带着好多人马,一个,两个,九个,太多了,哟,都背着五色旗帜哟。我突然扑到吸烟的尼玛身上,抓住他的衣领说,卡瓦格博神被你的烟熏跑了,你把烟吃掉。说完,抓起面前的烟盒就往尼玛嘴里狠塞。我这个疯子又在路上指着两棵柏树哈哈大笑,说它们打得不可开交,乌鸦和蜜蜂在旁边劝架。回到家,我满屋子乱窜,说黑熊来了,獐子来了,岩羊来了,并用手指着说:看,看,又来了,嘴里不停地呼叫各种动物的名字,逃来窜去,有时头撞到板壁上,把我重重地弹回来,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我再次爬起身,不断地往前冲撞,不断地挥拳乱打,把三面板壁都打烂了。人们发现我的力量大得惊人,两三个人根本摁不住我。后来,我伏身磕头,嘴里叫道:卡瓦格博,求你救救我吧。然后喃喃地说:走了,它们都走了,它们放过我了。身子一瘫软,昏睡了过去。大家发现我一身的淋漓汗水。
之后,单位派车来将我接到县城医院治病。我的病时好时坏,清醒时如常人,疯起来时三个人才能将我制伏,有时候他们只好趁我睡熟时把我绑在病床上。家里人为我作了很多法事,医生为我用了很多的好药。一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奇迹般突然好了。
你问我如今在做什么?
我告诉你:我退下来之后全身心地做生态环境保护方面的工作,搜集整理与卡瓦格博相关的文化资料。
你问我信不信神的存在?
哈哈,你说呢?一位名作家说我现在是个“文化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