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十二金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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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悲穷途覆巢燕投环 恨薄幸柳研青绝裾(1)

铁莲子柳兆鸿微微一笑道:“我们来得不巧,对不住,请里面坐。”柳兆鸿反客为主,向杨华一拱手,率先迈步便入内室,却回手拉着柳研青低声说了两句话。

杨华羞惭无地随了进来。柳兆鸿更不客气,到内室昂然高坐,眼望床头吓做一团的李映霞,向杨华冷然询问:“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烦你引见引见。”

杨华连忙道:“李姑娘快来见见,这是我的岳父。”李映霞战抖抖地下床,腿一软,扑登跪倒;忙又挣扎着起来,摇摇欲倒拜了下去,口中说:“老老……伯,难女李映霞给你老磕头。”柳兆鸿道:“不敢当。”

杨华又向柳研青一指道:“这是我师妹。”李映霞抬头一看,见是个美貌少年男子,满面含嗔,立在那里巍然不动。李映霞愕然向杨华看看,杨华忙补足一句说道:“这就是我的贱内,快过来见见。”李映霞上下打量一眼,慌忙下拜。柳研青锐声叫道:“啐,什么贱内!谁是贱内?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坏女人,我……我杀了你的什么人了,我问问你?”说着把手一探,回身拔剑;吓得李映霞扑登登地坐倒地上。柳兆鸿把柳研青往怀里一带,说道:“青儿,有话慢慢说,来!仲英,明白人不必多说,我要听听你的!”

杨华垂手恭立在柳兆鸿面前,正要说话。忽然间外面一阵大乱,火光照窗,人声喧杂,大喊着:“拿贼!”又有一人叫道:“杨二爷,快起来,你那屋里进去贼了!”这些人正是李绅士府中的男仆、水夫等人,是李绅士叫起来捉贼的。

李季庵夫妻力劝杨华纳娶李映霞,因见杨华推三阻四,又见李映霞含睇不语,柔情欲吐不吐。这夫妇俩托故先后退出,好让杨华、李映霞背地私语,吐露衷情。他俩却悄悄溜回来,两口子拉着手立在窗根下,偷听杨、李二人的私语。只要杨华口气稍稍松动,他俩便要闯进去道喜,给他一个硬拍硬架,教他再也不得有托词拒绝的余地。

不想他夫妻正在窗前,含笑窃听之际,也就是柳氏父女潜伏房檐底、含忿暗窥之时。杨华、李映霞这一男一女,一个坐一个立,对着脸哝哝私语;把个性如烈火的柳研青早气得忍耐不住,突然破窗而入。这李季庵夫妻吓了一跳,更吓人的就是在他夫妻立身处不远,忽从房檐底下翻出一个人来,头下脚上,推窗内窜,一点声息也没有,把个李夫人顿时吓倒。李季庵到底是男子,架起夫人来,且跑且叫,把仆人唤来,棍棒齐上,特来吆喝拿贼。柳研青把他父亲的手一甩,就要抽剑抢出去。柳兆鸿忙道:“青儿不要鲁莽,这是本宅一时的误会。仲英,你快快拦住他们,等你回来,我再问你。”

杨华站起来,急到房外,拦住仆人,又告知李季庵,说是:“我的岳父带着我的未婚妻来了。”李季庵错愕道:“这可糟了,他们看见你和李姐姐说话没有?”杨华道:“他们特意来刺探我的,怎么看不见?李大哥,都是你们两口子闹的,家岳分明是问罪来了!”

杨华匆匆说了几句,慌忙入内。李季庵急忙回去,告诉他的夫人。李夫人也不胜着忙。夫妻俩彼此相顾说道:“此刻杨二弟必然受窘,咱们快给他解围去吧。他这岳父不知是干什么的,怎么象妖精似地飞进来了?”李季庵急命一个年纪大些的丫环,扶着李夫人,一个书童挑着灯笼,夫妻二人又从内宅重来到内客厅院内。李季庵和夫人在室外已听见厅内人声喧成一片。一个南方口音的女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叱咤,可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这说话的正是柳研青。

李映霞这时心神稍定,已经揣摩出实情来了。她先是害怕,不敢言语,容得杨华进来,李映霞整了整衣裙,羞羞怯怯,远远站在柳研青面前,先叫了一声:“杨恩嫂!”轻启朱唇,徐徐说道:“难女李映霞,久闻杨恩兄说过恩嫂,不想今日得见。我李映霞全家被仇人杀害,自身被掳。蒙杨恩兄陌路仗义,把我救出恶人之手,保全了贞节。我一生感念,没的为报,我给恩嫂磕个头吧。”

柳研青气忿忿坐在椅子上,看这李映霞,竟是生得异常娇艳。樱唇一点,粉面凝脂,两只手臂似雪藕般的嫩白,腰支婀娜,体态轻盈,裙下双钩纤小如青菱。这更是柳研青最不愿看,而最要看的。李映霞穿着一身灰布孝服,短衫长裙,自然朴素,越衬得淡雅不俗。看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另有一种娇怯婉媚的风姿。把个柳研青看得心中说不出是爱是妒。

柳研青又是个黄花女儿,怎听人家叫她杨恩嫂,很觉不受听;不由朱颜越红,双眉微蹙道:“什么杨恩嫂,我是姓杨的什么人?我柳家姑娘又成了哪一门子的恩嫂了!”说着忽又将手一招道:“过来,我问问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映霞吓得倒退,眼望柳研青背后那把剑,不敢上前。柳研青怒道:“我是老虎,看吃了你!你们就躲吧!躲我一辈子,看我多咱死了,你们就不用躲了,也不用溜了,也就都趁了心了。”把个杨华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无话可答。听着这些不尴不尬的话,李映霞更是羞惧交迸,抬不起头来。

柳研青满腔恚怒,想起自己两年离愁,千里跋涉,本来自怨自艾,背人弹泪。她父亲说是她把杨华气走的,她,也以为是自己把杨华气走的。她此时正是满心悔歉,不惜赔情;如何想到遇见杨华,别恋新欢!此刻她的眼泪是一滴也没有了,紧咬银牙,戟指对着杨华斥问:“姓杨的,我算认得你了!怨不得你推三阻四,不肯跟我们一起回镇江,原来这里有拴头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对付我吧?”

杨华赔笑道:“师妹还是这个急脾气。”一语未了,柳研青又嚷起来:“急脾气,天生成的秉性!你也拍着良心想想,我哪点对不过你?你一溜两年多,你到底安着什么心?你当我姓柳的姑娘非赖给你不可么?我柳研青就凭这一口剑也能自生自活,不是非嫁人不可。你要退婚,你倒说呀!可怜我父女,不知道哪点得罪你了,东一头,西一头,找了你两年。恨不得见了面,磕头礼拜,向你告饶!好么,你倒没事人似的,早又弄上一个了。”

说着,柳研青“刷”的把那口剑抽出来,往琴桌上一拍道:“可是我姓柳的姑娘有哪点不地道,让你看不上了?你只管明讲,我若有一点对不过你,这不是剑,我当着你的面自刎!你可说呀,装哑巴行么?”

玉幡杆杨华情知理亏,欲诉衷情。而柳研青的话象暴炭似的,高一声,低一声,夹七夹八,叱咤不已,前情新怨搅在一起。柳研青一味催杨华说话,可自己又滔滔不断地诘问,不容杨华开口。杨华眼望着柳兆鸿,露出求援的神气。铁莲子柳兆鸿手捻白须,只看定柳研青,防备她拿刀动剑。柳研青在那里含嗔斥骂,柳兆鸿并不拦阻,却暗地察言观色,看杨华的神气。柳兆鸿也觉得这两年多,女儿太受委屈了,每每地见她郁郁寡欢,背人发呆。柳老暗恨东床无情。此时教女儿闹一闹,出口气也好,必窘得杨华告饶,那时再趁势收篷。

杨华唯恐柳研青动武,见她越说越急,只得连连作揖道:“师妹,师妹!师妹消消气,你听我说。”柳研青还是瞪着眼嚷。杨华只得央告柳兆鸿道:“师父,你老快劝劝师妹吧?也不怪师妹着急,实在是弟子的错,但是弟子没法。……”

柳兆鸿高居上座,把大腿放在二腿上,手捻着白须,哈哈地笑道:“你没有法,我可有法。两条道任你走,你要退婚,趁早明说,可得说出理来。你要是看小女还配得过你,那么三个字:‘跟我走!’你不要黏缠,咱们好汉做事,一刀两断。”

杨华说道:“师父,你老人家息怒。皇天在上,弟子决无退婚之心;弟子不立刻跟师父、师妹回去。……”手指着李映霞说道:“就是为了这位李姑娘,没处安插。这位李姑娘落在恶人手中,是弟子一时动了仗义之心,把她从虎口中救出,保全了她的贞节。我本想救人救彻,送她到家也就完了。谁知她已全家都被害死,无家可归,亲戚也不敢收留。弟子无奈,问明此地有她一个表舅,所以才大老远地奔到淮安。而她这表舅母又托词拒绝,弟子正在这里进退为难。……”

柳研青看了李映霞一眼,道:“少拣好听的说吧,凭你那点玩艺,你又能杀恶霸,救烈女了!救来救去,不用说,这位烈女一定要跟你团圆了,是不是?”这一句话刻毒非常,说得杨华双睛冒火,李映霞更是羞耻万分,如利刃刺心一般,眼泪象决了江河似地流了下来。

玉幡杆杨华“咕登”一声,跪在地上,厉声道:“苍天在上,我杨华陌路搭救这李姑娘,乃是受了友人肖承泽的邀请,全为义气份上。我若稍存一点私心,教我天诛地灭,非为人类!……”

杨华起罢誓言,站了起来,浩然长叹道:“师妹呀,我负气出走,一别二年,实是我错了。但我决没有别的心思。师父在上,我知道师父、师妹对我起了疑心。实对师父说吧,我这一耽搁两年,乃是往青苔关跑了一趟。我起初的居心,不过是赌气躲一躲,决没有悔婚的意思。”

柳研青一时无话可驳。柳兆鸿却道:“仲英,你既然问心无愧,怎么白天你不说明?直到此刻教我父女碰见,你才说出来,这又是怎的?”杨华含愧道:“师父,这是我一时胡涂。我白天不是瞒着,因为知道师父正怪着我,我恐怕说出救了一个女子的话,反招师妹猜疑。我当时盘算,赶紧想法把李姑娘交给她表舅,我就立刻南下,亲迎师妹过门,那时一切误会皆释。想不到师父、师妹来踩探我。……”

杨华说到此,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师父、师妹,若不信我的话,现在我有证据。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李姑娘的表舅。现时此信未发,正在本宅主人手里,待我取来,师父一看就明白了。我说的句句都是真情实话。”杨华立刻要转身出去,不想李季庵已在门外咳嗽一声,随声答话道:“杨贤弟,听说你来了亲戚?”小童打起门帘,李季庵夫妻走了进来。

李季庵入室,已然看明:一个白须老者冷笑高坐,一个男装少年扶着琴桌,按剑含嗔。李季庵未等杨华引见,早对着柳兆鸿深深一揖道:“老前辈!”柳兆鸿起身还礼道:“这位想是本宅主人李兄了!我父女深夜打搅,很觉对不住。我和小婿说几句话,这就告辞。”李季庵连忙赔笑道:“老前辈不要这样说,晚生和仲英是从小的朋友,彼此都不是外人。老前辈乃是当代豪杰,我早听杨贤弟说过,正是请也请不来的。今日光临,寒舍生辉。请这边坐,晚生正要请教。”又回身引见道:“这就是贱内。快过来见见,这一位想是令爱小姐了?”李夫人向柳氏父女含笑施礼,端详着柳研青,说道:“这位姐姐请坐吧。四儿倒茶来。”

李季庵是个老于世故的绅士,拿出了慕名已久、自来厮熟的态度,极力敷衍着柳兆鸿。一口一个老前辈、老英雄。其实匆忙中杨华未及言明他这岳父的身份,李氏夫妻直到这时,仅晓得柳家父女姓柳,此外身世性行,一点也不知道。

李夫人试着和柳研青攀谈,她的口才差得很多。她本是大家闺秀,揣不透柳研青的脾性,谈了些客气话,总是觉得格格不入。李季庵却和柳兆鸿谈得很投合。

柳兆鸿说道:“不怕李兄见笑,我这次寻找仲英,因他婚期将到,突然不辞而别,把小女一耽误两年多。这回将他寻找,他既然不是悔婚,又不同我回去,恋恋此地,请问他究竟安着什么心?还有这位姑娘……李兄,年轻人免不了荒唐,我管不了许多。我只请问他打算怎样安置小女,我这小女已经二十三岁了。”

李季庵暗想,怪不得杨华不允纳娶李映霞为妾,原来还有这等窘事!当下忙说:“柳老前辈,这个我敢担保杨贤弟品端行洁,决无他意。至于李姐姐这件事,正是一言难尽,我倒颇知一二。”李季庵便把杨、李邂逅相遇情事,大概解说一遍。柳兆鸿很耐烦地听着。杨华插言道:“大哥,那封信呢?”李季庵道:“可不是,这里有一封信,老前辈一看就明白了。”他忙吩咐小童把信取来,双手递给柳兆鸿。柳兆鸿从头至尾,把信看了一遍,暗暗点头。冷眼看杨华,杨华侧坐下首,不住拭汗。那李映霞则在李夫人身旁坐着。任凭李夫人跟柳研青讲话,她眼含痛泪,只在那里深思发怔;和木偶似的,动也不动,模样儿煞是十分可怜。

柳兆鸿手拿着信,沉吟半晌才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但是,青儿,把那条手绢拿出来。”

柳兆鸿从柳研青手里接过手绢,把手绢展开,指着上面绣的。“杨柳岸边映晚霞,并蒂莲底栖双鸳”的彩绣和那张纸条,正色对杨华说道:“仲英,你起初救人,或许是纯出义举。但年轻人有什么把握?听说你搭救李姑娘,已经两三个月了。这两三个月的悠久时光……”说到这里,觉得有些碍口,改转话锋道:“我问你,象这条手绢,这个纸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杨华顿时面红耳赤,看了看那手绢,又看了看李映霞,竟回答不出;心中越加着急,暗道:“怎么此物竟到了柳老头子手呢?”

却幸李夫人在那边看见,忙走过来解围,笑向李季庵说道:“这件东西可得问我。老爷子不要多疑,这个字条原是我写的,这条手绢倒是李家姐姐亲手绣的,可是我出的花样。季庵,你快把真情对老爷子说说吧,别屈了人家杨兄弟和李姐姐的一片义气坚贞。人家这两人真是一个英雄,一个烈女哩!”

这话说得不小心,柳研青立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脸上又笼罩起秋霜。李映霞被吓得一哆嗦,抬头看了看,忽又把头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