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十二金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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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折弓启隙闺谑走杨郎 仗剑寻夫窥窗见彼美(2)

杨华是河南永城县人,乃豫东望族。铁莲子柳兆鸿一路寻访,不数日到了永城县赵望庄。白天先在庄内外踏看好了。挨到夜晚,换了短装,施展夜行术,竟飞身窜进杨华的住宅,到各处挨窗逐一窥探。

只见上房中,有一位老太太斜躺在床上,一个小丫环在旁给她捶腿。八仙桌旁,灯光之下,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正拿着一本闲书,讲给老太太听。讲的是《儿女英雄传》,弓砚结良缘。这就是杨华的母亲和他的孀居嫂子。

柳兆鸿足足窥听了一个多时辰,并没有看见杨华的影子。后来见杨华的母亲打个呵欠说道:“你嫂子不用说了,天不早了,我也困了!”中年妇人放下书本,又给婆母斟了一杯茶。老太太就说:“后来这安公子怎么样了呢?”中年妇人道:“后来安公子就凭十三妹那张弹弓,过了牡牛山。牡牛山的强盗海马周三,一见这张弹弓,立刻派人护送。这十三妹真是个女英雄,但不知我们这个新弟妇的武功又是怎么样?依我看,二叔的弹弓比十三妹还强呢?”老太太笑道:“女人总是女人,我不信十三妹比海马周三的能耐还大。柳家的姑娘虽然说是武林侠客之女,恐怕也不如你小叔子呢!”

中年妇女笑道:“可不是,二叔的功夫真练到家了。还是前年,我逗他说:‘二兄弟给我打个家雀。’他信手一挥,就打下两只来。”又说道:“我只盼望咱们二叔赶快成了婚,把新弟妇迎进门来,我也开开跟,看看这位女侠客什么样儿。听叔父说,她人材可是好极了,长得很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苹果似的腮,小小的嘴,很甜净;身子骨也很苗条,一点不带野气。”

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你二兄弟眼眶素来就高,丑了蠢了,他一定看不上。我现在只惦记着,怕这二媳妇野性。”又叹道:“我也不盼望她准怎样十全,只要能够跟上你那死去的二弟妇,我就趁心如愿了。”

婆媳二人闲谈了一回,杨华的寡嫂服侍着婆母睡好,方才退出。铁莲子抽身窜出院外,回转店内。一路寻思:“看这光景,杨华一定还没有回来,这孩子能上哪里去呢?”

次日天明,柳兆鸿买了一些礼物,正正经经到杨宅,拜访亲家母。又见了杨华的叔父,绕着弯子问了问。果然杨华确不曾回家,也没有信来,他们还以为杨华是在镇江呢!柳兆鸿心生一计,当下也不便对这新亲家说破真情,只道自己因事北上,便道过此探亲。住了几天,随即告辞,竟潜藏在赵望庄附近,天天留神守候杨华,料他迟早必要回家。他却没料出:杨华也不好意思将未婚夫妻失和的真情,让家中人知道,因为他和柳研青订婚,乃是“再娶由自己”。

柳兆鸿在赵望庄,潜等了十来天,竟不见杨华的影儿。等人的滋味最难挨,这老人素性刚傲,竟又负气折回镇江。见了柳研青,细说自己奔波一个来月,未将杨华找着。问柳研青打算怎么办?柳研青低头不语,半晌说道:“他太拿咱们不当事了,爹爹也不用着急,总是女儿命苦,我一辈子不嫁人就完了!”

这话说得柳兆鸿心下惨然,想起了亡弟夫妻,不觉泪下,怒骂道:“杨华这小冤家也太可恶了,是怎的竟敢不辞而别!我老头子岂是受欺的!……走,我再找他去。找着了他,我老头子跟他算账。就是你们年轻人比武恼了,拌嘴急了,也是常事。怎么就把我女儿搁起来了?这婚姻大事,岂是由着他耍大爷脾气的!青儿,把我的刀和铁莲子都找出来。”

老头子越想越恼,柳研青越见父亲生气,她心上越懊悔。怔了一会,簌簌地落下泪来,双腿一跪,将脸儿贴在父亲的膝前,扯住柳兆鸿的手说道:“爹爹别生气。为我们小孩子的事,你老人家千万不要着急。依我说,随他去好了,他爱回来不回来,女儿还是跟着你老,咱们父女照旧到各处游侠,也过得很好,比在家里闷着强。你老不值得把他搁在心上,也犯不上专心找寻他去……”

柳研青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柳兆鸿并没有听懂她的真意,是要跟自己一同出门找杨华去。当时只觉得她抑郁可怜,把她扯起来,象哄小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脊背说道:“孩子不要难过,我不着急。你要闷得慌,咱爷俩出门遛遛去。过几天我再找他,也不为迟。”柳研青道:“近处都逛腻了,咱们还是到北方走走,逛逛河南、河北。……”柳兆鸿听了,心中这才明白。女儿一片洁白的心,竟留下杨华的影子,她心上依然思恋着他。铁莲子叹了口气道:“好吧,咱爷俩一同去吧!”

在镇江过了几天,将随身兵刃带好,向鲁镇雄父子留下了话,他们父女二人便策马北游。一路上柳氏父女二人都提不起高兴来,柳研青神情怅惘,柳兆鸿更是怏怏不乐。因为他把爱女柳研青看成掌上明珠一样,好容易选得一个佳婿,而这佳婿竟把女儿看成无物,婚期已迫,突然逃婚,怎不令人可恼!柳研青无可奈何,方才在路上将自己怄恼杨华的话说出,杨华并不是为比武失着,犹存芥蒂,乃是因为自己故意夸奖呼延生,以致触动杨华的醋意。

柳兆鸿至此方才恍然,用手一指研青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这丫头真是半疯,那就怪不得杨华这孩子负气逃婚了。你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杨华若是对着你夸他的前妻好,或夸别个女人怎样比你强,你恼不恼呢?”

铁莲子柳兆鸿见研青神气很窘,遂叹息一声,不忍再呵责她;只有加意寻访杨华,等到寻着之后,再为赔情释疑。这父女二人竟寻了半年,仍没有寻着。倒是鲁镇雄已经代收到杨华的一封信,是给铁莲子的。上款仍称“师尊”,下款是“自陕州发”。内说:“弟子现有要事缠身,已禀明家母,请将婚期展缓,准于明年秋,躬赴镇江,择吉亲迎。”语句很委婉有理,没有退婚的意思。

鲁镇雄派急足忙将信转给铁莲子。铁莲子父女立刻赶到陕州,杨华又已不知去向。有人说玉幡杆杨华奔云南去了。柳兆鸿各处打听,据说杨华在一座古刹中,遇见一位异人;赠给他一柄寒光宝剑,派他到云南狮林观送信去了。柳兆鸿一听这话,不由愕然。

云南狮林观有一位异人,叫做一尘道人。一尘的父亲叫朱由桓,明朝皇族之后,是另一支抗清义军首领,与柳兆鸿之父柳凡清多有来往。这两支义军曾联合作战,杀败一支清军,夺得一柄寒光宝剑。据说,这口宝剑能切金断玉,吹毛断发,朱、柳二位首领为了这口宝剑,曾闹得很不愉快。因为朱由桓倚仗是皇裔,硬从柳凡清手下一员偏将手中要走寒光宝剑。朱由桓去世后,将宝剑传给一尘。后来一尘道人武功超过乃父,威镇南荒。风闻他在南荒,搜罗人才,尚图重新聚义。这寒光剑乃是一尘道人倚之成名的至宝,他岂肯轻易赠给杨华。说不定内中还有别情;或者一尘道人,也看中了杨华,要把他收归门下,那可就婚事不免要延误了。

果然转眼又复一年,改定的婚期早又过了,杨华还是不见踪迹。就是懒和尚毛金钟和杨华的叔父,也说不清他的准确落脚地点。——柳研青已二十三岁了。

铁莲子一面到处游侠,一面寻婿。忽一日,在东台地方,遇见一个武林后辈,名唤冯云起的。谈起了玉幡杆杨华,冯云起却也认识他,便说道:“我早先听说这位杨公子一手神弹子,中原无敌,乃是懒和尚毛金钟的徒弟。原来他又是柳老前辈的高足。他现在很好了,听说他在山东红花埠,成家立业了。”

柳兆鸿一听“成家立业”四字,心中怦然一动,还未及开言,柳研青早耐不住,突然站起来说道:“什么?他成家了么?爹爹,你听听!”柳兆鸿眉峰一耸道:“奇怪!他娶的是谁家的女儿?”

冯云起是个机警人物。一见柳家父女俱自目动色变,连忙说道:“杨公子现在功成名就了,在山东很有名望,多有人找他学习弹弓的。”

柳兆鸿不肯放松,抓住冯云起道:“冯兄,你要告诉我,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冯云起道:“这我倒没听说,我只知他在鲁南郯城县,仗义急难,惩治了几个险恶的强盗。他由此一举成名,倒不晓得他娶妻没有?”

柳兆鸿更不多问,把杨华在郯城县红花埠的住址,向冯云起详细问明,立即和女儿径行入鲁。这父女二人竟在范公堤,得遇失镖归来的胡孟刚、沈明谊。他父女心中有事,虽有顾盼之意,却也未遑拔刀相助。只一路急行,不数日到了郯城县红花埠。按地址一打听,玉幡杆杨华确曾在郯城流连多日,但已在两月前,携着家眷到淮安府去了。

这“携眷”二字更是刺耳。更仔细扫听杨华的近况,有人说他已经成了家。身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大半就是他的妻室,但又有的人说是他妹妹。柳氏父女知道杨华是没有妹妹的。这消息越访越实。柳研青再也想不到杨华弃己如遗,公然别娶,当不得珠泪偷弹,芳心欲碎。铁莲子眼望着爱女,长眉紧皱道:“青儿,沉住了气,传言不可尽信,到淮安府找着他再说。”这父女二人把骏马一策,竟又扑奔淮安。

不一日,柳氏父女到达淮安,进了府城,落店投宿。到了次晨,略一打听,已经探得杨华现时暂住在绅土李季庵家中。铁莲子对柳研青说了,换了长衣服,便要独自去找杨华。柳研青涩声道:“到了这时候,爹爹还不教我去么?”铁莲子叹了口气,吩咐柳研青仍穿男装,一同前去,又嘱咐她:“但是你说话要慎重,一切要随机应变,不可鲁莽。要晓得为父自有道理。”父女偕行,到了李绅士门前,对司阍说明:“府上有位杨公子么?现有镇江姓柳的,派人来找他。”司阍打量了柳氏父女一眼,随即入内通报。

隔了好久,才见玉幡杆杨华慌慌张张走了出来。一见柳兆鸿亲自到来,蓦地一震,叫了声师父,紧行几步,拜了下去。

铁莲子柳兆鸿不冷不热地道:“久违了。”杨华满面羞惭道:“师父,自别尊颜,一晃快两年了。恕弟子无礼,弟子正有许多话,向师父禀告。”

柳研青立在一旁,乍见杨华,心上不禁跳了几跳。看杨华衣冠楚楚,面貌犹昔,好象略微消瘦了些。柳研青睁着一双星眼,暂不发言。杨华忙走过来,要拉柳研青的手,忽觉得未免忘情,即抱拳一揖说:“师妹!”柳研青一阵心酸,几乎落泪。因不愿教杨华看出来,忙将脸扭过一边。

柳兆鸿淡然说道:“两年多未见,贤契近来想必得意。我听说你在鲁南颇创出些事业来?”杨华眼珠一转道:“咳!师父,这真是一言难尽,也不过打散了恶霸的几个打手。”随又说道:“师父,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里面。”柳兆鸿道:“也好。”回头向柳研青叫道:“青儿!”便待举步入内。杨华忽又嗫嚅道:“师父住在哪家店里?若不然,我同师父一块到店里去。”

铁莲子面色一沉,冷然道:“我么,踏破铁鞋到处寻,还没有寻好店房哩!要是这个地方,我父女不便进去,那么,就在街上站着也行。”杨华满脸通红道:“方便,方便。这里也不是外人,乃是弟子的老世交,姓李,等弟子先进去言语一声。”说着慌忙走了进去。过了一会,走了出来,说道:“师父请吧!……他们这里有女眷。”说了这一句,又咽回去了。

柳兆鸿不再说什么,昂然举步往里走,柳研青低头随行。杨华侧着身子,在旁引路,却稍稍落后,瞟着柳研青,低声叫道:“师妹,近来好?”悄悄来拉柳研青的手腕。柳研青往回一缩,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

曲折行来,到一跨院,好象是内客厅。院内花木杂植,布置不俗。铁莲子一面走,一面留神。三人将上台阶,忽见门帘一挑,屋里跑出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来。杨华叫道:“玉海,倒茶来。”那小童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仍向内宅跑去。三人进了客厅,这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内间设有床帐。杨华让柳兆鸿坐在太师椅子上,让柳研青坐在床上。自己这才恭恭敬敬,向柳老磕下头去。柳兆鸿口中说:“哎呀!不要磕头。”人却坐着没动,两只眼睛细打量着这室内的陈设。只见墙上挂着豹尾鞭、弹弓、弹囊,心知杨华就住在此室。屋角有一副铺盖卷,一望便知不是屋内原有之物。又向床上瞥了一眼,纱帐高悬,床褥上只放着一份枕头。柳兆鸿点点头,更仔细寻看,却见琴桌上,书本底下,压着一角刺绣白绢巾。柳兆鸿暗向柳研青看了一眼。谁知柳研青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墙上挂的那张弹弓,满肚皮装着好些心思,恨不得倾倒出来才好。柳兆鸿对她施眼色,她固懵然不觉,就是那条绣绢巾,恰在她的肘前,她也熟视无睹。

杨华侍立在柳兆鸿座旁,两手交搓着说道:“师父是从哪里来的?吃过饭没有?”柳兆鸿把杨华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饭倒吃过了,我们是从红花埠来的。我渴得很,贤契给我弄点水来。”杨华忙说:“我给师父沏茶去,这个小书童很顽皮。”说罢,慌忙站起,掀帘出去。

杨华才出去,柳兆鸿霍地从椅子上窜起,把那白绢巾攫取在手,展开一看,丢给柳研青,低声道:“收起来。”急急地扑到外间屋一张望,刷地抽身回来,将床帐围挑起,急验看一遍。被底枕边也摸了一把。复又到桌旁,将抽屉轻轻打开,逐一看过。抽屉里却有两封信,一张有字的纸条。一封信的信皮上写得是:“送交镇江鲁府柳兆鸿大人亲启。”又一封信写得是:“商丘达仁巷毛金钟大爷钧启。”柳兆鸿忙将信笺抽出,草草看过,原封放在抽屉里;又将字纸条揣在怀内,仍旧坐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