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似火烧,绚烂,夺目。
进入竹林时,白玉笙已然放慢脚速,小心前行,不敢大意。只因眼前这片竹林着实诡异,寂静到可怕,往日在林中放哨的丐帮弟子悉数不见,地上却残留缺角破碗与棍棒。饭碗是乞丐的命,没有哪个乞丐会轻易丢下饭碗。林中一定发生过什么,以致他们连饭碗都弃之不顾,仓皇逃命。
千鸟飞绝,空无一人。
蓦地,前方惊现一具尸体,死者受剑伤,一剑封喉!
白玉笙警惕起来,手已握紧秋霜,愈走近分舵大院,愈发现更多的尸体。尸体或躺,或坐,或倚树,皆乞丐打扮,显然系丐帮弟子。有的尚未睁眼,木棍离身,在睡梦中即惨遭杀害;有的圆睁双目,似惊恐,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剑划破自己的咽喉。唯一相似的是,他们皆被人一剑封喉。
剑痕细而薄,却足以要命!
白玉笙心下大惊,急忙赶往分舵大院,直奔穆青峰的房间。可一踏进院门,他便怔在当场,但见穆青峰倚着墙,正一眨不眨瞪着他,而地上许多尸体,和林中的一样,皆被人一剑封喉。他不敢大意,缓缓向前,眼睛直直盯着穆青峰,可穆青峰一动不动,表情极为扭曲,待他走近细看,方发现穆青峰已是个死人。
死人睁眼,死不瞑目!
穆青峰的咽喉处,赫然有一道细而薄的剑痕,而他手中绿竹棒,却断为两截!
白玉笙打量起穆青峰四周,继而看向穆青峰咽喉处的剑痕,很快便闭上眼睛,想象着穆青峰与黑衣人交战:黑衣人一剑刺出,被穆青峰躲过,但黑衣人并未收剑,却借势回削,削断绿竹棒,划过穆青峰的咽喉……
好快的剑,好薄的剑!
穆青峰与地上的近百名丐帮弟子,竟皆死于一人之手。一人一剑,干净利落。
他抬手拂过穆青峰的眼皮,使其瞑目。他始终深信:已死之人,不论生前如何罪孽深重,皆应善待,以使解脱。
黑衣人是他假想的一位凶手,他不确定这位凶手是谁,他只确定凶手是一名剑客,一名剑术精湛的剑客。此外,凶手除却是一名剑客,更像一名冷血杀手,杀数百丐帮弟子而不手软。
一念及此,他突然不安起来,他怕师父会遭遇不测。
他不再多想,径直走进穆青峰的房间。他不是第一次进此房间,曾有一回他在此房间用饭,原本放桌椅的地方,此时却塌陷下去,多出一间地下密室。密室里隐隐有烛光,烛光摇摇晃晃,忽明忽暗,极是诡异,他拔剑出鞘,一步一个台阶,缓缓走进密室。
台阶并不多,约摸十一、二级便可到底。
他神情紧张,打量起密室。密室不大,放有一张铁床与木桌。木桌上是一筷未动的饭菜,饭菜已凉,凉菜无味。铁床边则拴着一条铁链,铁链被人一剑斩断,另一头却不翼而飞,种种痕迹表明,此密室之中确曾关过人。
铁链,饭菜……
白玉笙不禁陷入沉思,思而再思,他想起商仲永的话,似可认定被关在此间密室的人便是他的师父。难道师父果真被囚于此?难道师父已被人救走?救走师父的与杀死穆青峰的会不会是同一人?他会是谁,为何要救师父?
除却疑惑,白玉笙复深深自责。
原来师父一直离他很近,近在咫尺,他却浑然不知。他到过穆青峰的房间,他甚至曾在此间密室之上的桌前坐下,与穆青峰一同用饭,秉烛夜谈,却丝毫未察觉到师父就在他的脚下。
他有些懊恼,一剑斩断铁床。
蓦地,他发现床下有字,字迹潦草粗犷,竟似用脚在地上拖写而成。他立即搬开铁床,露出全部床底,看到床底仅有的两个字:“白马”。
白马,白马……
他反复念着,并思索“白马”二字的含义,会不会是师父留下的?师父留下字,是想提醒他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却闪过与白马有关的印象:白马非马、白马寺、白马篇……
白马篇,难道是白马篇!
与白马非马、白马寺不同,他第一次知道白马篇不是书上读来的,而是师父念给他听的。他突然发现,在他的记忆里,师父常常提到白马篇,提到那句“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他不知道师父为何常常提起这首诗,师父没说,他也就没问。
秋霜切玉剑,秋霜剑切玉……
他反复念着,并思索“秋霜切玉剑”的含义,只是他正想着,却突然听到密室之上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极是细微,但他还是捕捉到。声音自院外入,愈来愈近,直到进屋,他一跃而上,拿剑直指来人,待看清来人模样,他又是一惊,慌忙放下剑来。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茶楼的徐先生。
徐先生仍着一袭儒雅长袍,谦谦有礼,眉宇间透着股儒生气。
白玉笙曾听小燕子说起过,徐先生是师父的独子。他不知道师父为何从未提过他的这位独子,但他相信,师父不提一定有师父不提的道理。此番见到徐先生,便仿佛见到师父,着实有些亲切。可亲切之余,白玉笙却多少心存疑惑:为何他会出现在此?难道也是为找师父?
徐先生似看出他的疑惑,缓缓道:“听张小兄弟说父亲被囚于此,为人子者,虽一介书生,但闻父有难,自当来救。”他瞅一眼地下密室,满目怅然,面有忧色,急问:“小笙,找着我父亲没?”
声音很轻,似在打颤。
可纵是打颤,亦不失儒者的文雅,淡然与悲痛拿捏的恰到好处。
白玉笙有些沮丧,自责道:“对不起,徐……喔不,对不起师兄,我来晚一步,师父已被别人带走,至于是谁,我却不知。”
徐先生闭上双目,轻轻一叹,极尽悲痛,待他睁眼时,便恢复淡然,宽慰道:“这也不能怪你,我早就提醒父亲要小心穆青峰,怎奈父亲总是顾及同门之谊,仍对穆青峰推心置腹,以致酿成今日之祸。如今穆青峰已死,父亲不知所踪,但只要一日找不到父亲,我便要找一日;若一生找不到父亲,我便找一生。待找到父亲,我便将他接到东篱茶楼,再不离开。”
白玉笙听后,甚为感动,发誓道:“师兄,我陪你一起找,一定会找到师父的。”
徐先生点头,上下打量起他,目光最终落在他的剑上,不无关心地道:“你一夜辛苦,斗败穆青峰,复奔波至此,且先随我回茶楼休息,再商量如何寻找父亲,正好张小兄弟也在茶楼养伤。”
他真是一代儒者,言语间始终带着七分儒气、三分文雅,无时无刻不显得温文尔雅。
白玉笙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他,却打心底里亲近他,可他的眼睛总有意无意看向秋霜剑,仿佛在说“好剑,好剑”。他虽觉奇怪,却并不在意。秋霜本是师父的剑,而师兄是师父的独子,若师兄想要,他一定会亲手将剑交给师兄,绝不迟疑。
他知道师兄不会武,不会要他的剑!
临走前,他突然想起假张长生一事,因而问道:“师兄,不瞒你说,你之前看到的张长生是假的,真的张长生却并未见过你,他如何会告诉你师父被囚于此?”
徐先生抬起的脚复放下,轻轻转身,解释道:“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自听闻齐云山噩耗,我便一直在找父亲,昼夜不歇,未敢怠慢。碰巧今晨在七里亭附近遇到他,便喊他,拉住他,他一见我,却骂我是疯子,硬说我认错人。后来我跟他讲你们以前的事,他才扯开嗓子说‘那我就勉为其难,信你一次’,他告诉我昨夜之事,我便让他回茶楼等着,自己却匆匆赶来。”
白玉笙总算释疑,讪讪道:“这确实像他的个性,让师兄见笑。”
徐先生却道:“哪里哪里,我倒觉得张小兄弟率真可爱,与我极是投缘。”说着说着,他似想起什么,忽然问:“小笙,不知依依现在何处?她怎么没有与你在一起?细细想来,自那日茶楼一别,我已许久未见她……”
他再想说下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因他看到白玉笙惨白的脸色。
此时的白玉笙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眼神飘忽,身体直哆嗦,竟似变作另一个人。但见他缓缓走出门,抬头看天,时已过巳,亮得刺眼,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来,泪流不止。
初听噩耗时,他满身愤怒,一心报仇。
如今大仇得报,恨意消逝,那份深藏于心的悲痛席卷而来,很快占据他的身体。有风吹来,风漫无边际,他的悲痛也漫无边际。
或许悲痛有边有迹,只是痛到深时,他的眼睛只看得到她!
她喜欢笑,她笑时,如春风拂面。
徐先生轻拍他的肩,不再言语,却带他回到七里镇。镇上复行人如织,似从未变过,商贩们吆喝买卖,江湖客们目不斜视。他想起第一次来七里镇的情景,想起第一次遇见她。那是在茶楼,那时她女扮男装,端坐桌前,极是俊俏。后来,她帮他解围,就在方才路过的街上。
长街尚在,人却已没。
她总说自己是一名老江湖,老江湖爱喝酒,她也爱喝酒。
可他知道她不是真的爱喝酒,只因她喝酒时并不快乐。她也不是真的想当江湖客,她喝酒只是为使自己像一名江湖客。
江湖之大,人海茫茫。有千帆过,有孤鹜飞。
置身江湖,方深知她的无奈。此时此刻,他也想喝酒,想到酒肆叫上两坛好酒、两斤牛肉。他不会把酒喝完,或许喝上一杯便已醉倒;他也不会吃牛肉,他在齐云山从未吃过牛肉。
酒是苦的,喝酒易醉。
他之所以喝酒,只是想使自己看起来像一名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