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21865600000091

第91章 来信

停殡三日,葬一日。

白玉笙一直守着傅青青,昼夜不休。

他睡不着,更不敢睡。有时困倦,他便掐手捏腿,以强打起精神。身体的痛使他略微清醒,可痛感一过,困意便会卷土重来。他只得回忆往事,以转移困意,而往事有悲有喜,有恩有恨。他想起齐云山,想起齐云山下无辜惨死的叔叔婶婶,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师父,想起躺在棺里的傅青青……

心如刀割,有悔有恨,有哀有痛!

悔使他落泪,痛使他清醒。度过日与夜,受那暖阳与冷月,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般守着傅青青的灵柩,寸步不离!

穆青峰非但不劝他,反而埋怨道:“小笙,你若早些如此,青青就不会……”

说着说着,他竟落下泪来,使得白玉笙话到嘴边,便生生咽回。白玉笙咽回的话,自然是关于小燕子的,他不知道她离开山神庙后会去往何处,但她说过她会很快回来。只是他已等过一日,一日复一日,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她就像一只真的燕子,生出双翼,飞到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远方。

他甚至开始怀疑:穆青峰到底有没有派人去山神庙?

但穆青峰是他的师叔,是名震天下的江湖前辈,因而他转瞬便轻轻摇头,丢掉此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历来尊师重道,甚为虔心,穆青峰是他的师叔,他必须拿出对待师父的态度对待穆青峰。

除却小燕子,连商仲永都消失不见。

那日商仲永的疯癫,他皆看在眼里。确切说来,那是为爱痴狂!

他只知商仲永喜欢傅青青,却未曾想到他会用情至深,只有情到深处,才会那般无所顾忌,形如癫狂。但他转而疑惑起来:商仲永为何不参加傅青青的葬礼?为何不来送傅青青最后一程?他问过穆青峰,穆青峰却说商仲永已脱离丐帮,不再是丐帮中人,没有资格参加傅青青的葬礼。

穆青峰还说商仲永是灵犀阁安插在丐帮的眼线,说他下次见到商仲永时,会亲手要商仲永的命!

命只有一条,早已交给江湖!

经此一事,白玉笙突然觉得江湖好乱,乱到难辨真假。他在酒肆所认同的江湖,复又变得陌生起来,他看不懂此时的江湖,看不透江湖上的是是非非。他不相信商仲永是灵犀阁的眼线,但他无力反驳穆青峰的话,只因他不了解商仲永,他所知道的商仲永只是一个姓名,以及商仲永对待傅青青的感情。

至于别的,他一无所知。

他不能对一无所知下结论,否则得出的结论连他自个儿都不信服。何况穆青峰是师父的师弟,是他的师叔,应该不会骗他。但慧觉也是师父的师弟,是他的师叔,慧觉不只骗他,还是一名恶僧,会杀人!

杀人者,有违道!

道是师父的信仰,他不敢背离师父,更不敢背离道!

他心里想着:若依依在,以她的绝顶聪明,一定能辨真假、分善恶。想到依依,他恨不得立即飞奔到山神庙去找她。

但他不能走,他得守着灵柩。

他不能让穆青峰失望,更不能让傅青青失望。

傅青青被葬在丐帮专属墓地,墓地里葬的都是乞丐,只有她一位姑娘。她的墓在正中间,由所有墓层层围着,如众星捧月。白玉笙目送她下葬,目送她的墓覆上最后一抔土,直至立起一块石碑。

这是他第一次来此墓地,放眼望去,墓密如林,数不过来。

他不认识这些墓的主人,有的叫张三,有的叫李四,有的没有名姓……他们叫什么都与他无关,但他却是潸然泪下。他的泪既是为傅青青流的,也是为他们流的,更是为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叔叔婶婶们流的。

他仰头看天,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泪。

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那时师父希望他像神仙一样自在、逍遥。自在的前提是没有约束,逍遥的前提是没有悲伤。但他常常受着约束,亦常常悲从中来,为免师父担忧,故而每回即将落泪时,他皆会仰头看天。

葬礼完毕,丐帮弟子一个接一个离开,只留下守墓人。

临走之前,穆青峰走到最边上的一座墓,冷眼瞧着墓碑,那是小裁缝的墓。小裁缝生前做过裁缝,后来专职做乞丐,他知道小裁缝的墓被人动过,他也知道动墓之人是谁。但他不说破,更不追查,或许在他看来,动墓的已经是个死人,他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只有死人才会跟死人计较。

他嘴上挂一抹诡异的笑,便转身离开。

没有人看到他的笑,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笑里的诡异。

回到丐帮,白玉笙提出要去找小燕子,却被穆青峰拦着。穆青峰没有说话,却是满脸愁容,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与白玉笙。

字条很小,写不下太多字。

白玉笙接过字条,看到字条上的字时,却是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只因字条上写着:“欲救汝师,宝藏来换。明日午时,齐云山上,过时不候。”

他浑身打着颤,手一哆嗦,字条竟是随风而飞。

字条飞走,他的心却极难平静。自小牛村惨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得知师父的消息,于他而言,这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好消息是师父尚且活着,坏消息则是贼人要求用宝藏交换,而他没有宝藏,换不来师父。

不能换,只能救!

拿命救,拿剑救,拿无所不包的道救。为救师父,他愿倾尽所有,而他此时所拥有的,唯一人一剑!

他猛地抓住穆青峰的手,恳求道:“师叔,请救救我师父……”

穆青峰抽出手,轻拍他的肩,宽慰道:“小笙,你师父不只是你师父,更是我的师兄。不用你说,我一定会尽全力的……”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两眼直直盯着白玉笙,似有深意道:“但贼人要求用宝藏交换师兄,为救师兄,小笙你得仔细想想,宝藏到底藏在何处。”

白玉笙被他瞧得极不自在,反问:“师叔,字条是何人何时送来的?”

穆青峰却自解下酒葫芦,拧开,猛灌一口酒,方自叹道:“就在刚才,从墓地回来,竹林里射出一支箭,箭上缠着这张字条。等我追过去时,送信之人已杳然无踪。”话至此处,他双拳紧握,猛地捶胸,自责道:“都怪我,若我能及时抓住送信之人,说不定就能救回师兄……”

白玉笙虽忧心忡忡,却见不得穆青峰揽责,遂宽慰道:“师叔,您不必自责,怪只怪那贼人太过狡猾。只是……”说话间,他眉头紧锁,慌道:“只是我真的不知宝藏所在何处,师父从未对我说起过,我第一次听说宝藏,是师叔您告知的。”

穆青峰顿时沮丧,来回踱步,却突然停下,急问:“你下山时,师兄有没有嘱咐你特别的话?”

白玉笙道:“特别的话?”

穆青峰道:“不错,或许师兄一早便猜到刘青城的险恶用心,是以没有直接告诉你藏宝地点。他一定用别的方法暗示过宝藏的下落,你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很特别的话,是关于宝藏的。”

白玉笙闭上眼睛,回想起下山前的画面。

开始是温馨的,且带着甜蜜。师父亲至观前,送他下山,但师父临别所嘱,只让他像神仙一样自在、逍遥,再无别的事。接着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每日陪师父悟道,每日陪师父眺望远方。

他看不到自己的远方,更看不到师父的远方。

再到后来,他想起曾与嘟嘟胖、依依一起玩耍的日子,那时无忧无虑,当真惬意。自他八岁那年起,村里的孩子便到山上练剑,他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练十年的剑,他便看十年的剑。

十年磨剑,霜刃未试。

蓦地,他看到师父在哭,这是他第一次见师父哭,他不知道师父为何要哭。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跟着一起哭,只因他们惨遭屠戮,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一念及此,他突然变得癫狂,逢人便推,逢物便砸,且语无伦次,大声嚷着:“我要杀掉你们,我要报仇……”

他在回忆时,穆青峰一直守在身旁。

穆青峰眼瞧着他形如癫狂,只当他复想起小牛村惨案,遂抢步上前,想要制住他。岂料他的力量着实惊人,穆青峰虽用尽全力,却是被他挣脱。穆青峰只得狠下心来,用绿竹棒将他敲昏。

人体百穴,自有昏穴。

穆青峰一棒打在白玉笙的昏穴上,白玉笙瞬间昏倒在地。

傅青青殡葬期间,他便不眠不休,困乏交加。在听到师父的消息后,他突然精神亢奋,连山神庙与小燕子都忘却。但贼人索要的宝藏,他是真的一无所知,情急之下,他才会癫狂,如坠疯魔。如今被击昏,反倒有益休息。

天生万物,皆需休息!

人为万物之一,自然需要休息,而夜晚正是用来休息的!

遭遇连番打击,从小牛村惨案到傅青青之死,再到小燕子的失踪,算上至今下落不明的张长生,他已经历太多磨难。磨难是成长,磨难亦是巨石,磨难一旦超越人的极限,便会将人压垮。

此时的白玉笙,若再不休息,连一根稻草都能轻易将他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