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丐帮分舵。
时已五更,即将天明,而丐帮上下全无睡意,一片哀嚎。有的素来颇受傅青青照顾,便发自肺腑,哀傅青青之不幸,嚎傅青青之早逝;有的只为逢迎帮主,哀帮主之所哀,嚎帮主之所嚎;有的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得抹些唾液,抑或回忆起自身的不幸遭遇,勉强将这场哭戏演足……
此时的穆青峰正在向白玉笙了解情况,尸体是白玉笙送回的,白玉笙理应知道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但白玉笙知道的并不多,很自然便会提到小燕子,而提到小燕子,穆青峰已顿生警觉。
他急问:“依依在何处?”
白玉笙面色惨然,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去何处,她没说,我也就没问。她拿走幽冥钉,只说要去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穆青峰道:“重要的地方?”
白玉笙道:“不错,依依说她能找到真凶;或许,她真能找到真凶。她让我在山神庙等她,她说等她回来,便能知道真凶是谁……”说话间,他握紧秋霜剑,发狠道:“找到真凶后,我会用我的剑,亲手为青青报仇!”
穆青峰一怔,不禁后退数步。
他拧开酒葫芦,想往嘴里灌酒,方发现酒葫芦没有酒,只剩下空葫芦。他到忠义堂端来一坛酒,当着白玉笙的面,猛灌起来,酒洒得到处都是,弄湿他的衣,弄湿他的鞋,弄湿尚未干透的泥土。
他将酒坛递给白玉笙,哽咽道:“喝一口吧,解愁!”
白玉笙没有接,摇头道:“我不喝酒,沾酒即醉。与其做个醉人,我宁愿醒着,纵是醒着会痛,会心如刀割。”
穆青峰不再理他,猛灌一口酒,却立即吐出来,哽咽道:“你说得很对,酒真会骗人!我喝下数十年的酒,还是会痛,还是忘不掉。纵是喝上千坛、万坛的酒,青青都不会回来……”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酒坛摔在地上。酒坛四分五裂,酒往低处流,空气里弥漫着浓浓酒香。确切说来,在酒客眼中是酒香,可在滴酒不沾之人眼中便只能算是酒味,酒客因酒香醇而贪杯,滴酒不沾之人因酒味苦而远离。
白玉笙虽不喝酒,却能理解酒客为何喝酒。小燕子喝酒是为使自己像一名江湖客,酒肆里的江湖客喝酒是因为他们真的喜欢喝酒,喝酒是续命,而穆青峰喝酒却是为一醉解千愁,但穆青峰从未真正醉过,故而他从未真正解愁。
一念及此,他缓缓道:“师叔,您不要这样……”
穆青峰打断他,问道:“你说,依依让你在山神庙等她?她会找到真凶?”
白玉笙这才想起小燕子临走前嘱咐过的话,回道:“不错,我险些忘记大事。她回去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话音一落,他拔腿便要往山神庙跑,却被穆青峰拦住。
穆青峰面有不快,极其失望地道:“小笙,我对你很失望!青青为你连死都不怕,你就不能陪她最后一程?至于依依,我命人找她便是。”不待白玉笙答应,他大手一挥,喊来一名丐帮弟子,吩咐他去山神庙守着。他复找来李顺,当着白玉笙的面道:“帮中有事,不宜招待远客,你且连夜离开,所托之事,我老叫花定当竭尽所能。”
再到后来,他附在李顺的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白玉笙不想听他俩之间的任何协议,便径直走回小木屋,等他出来时,已换上一身新衣。那是傅青青给他做的纯白长袍,他永远忘不掉昨夜苦等他回来的傅青青,忘不掉那个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女孩。她衣裳薄,不给自己做衣裳,却偏偏给他做。
她希望看他穿上,他想满足她的最后心愿。
月光皎皎,风无影踪。
离丐帮分舵不远,约摸四、五里,有一座小山丘。自丐帮淮南分舵成立起,小山丘便被圈为丐帮专属墓地。如今数十年过去,小山丘上垒起一座座更小的丘,丘密如林,里面埋葬的皆是对丐帮有过贡献的弟子。
本来有专门守墓人,由分舵成员轮流担任,只是今日逢傅青青失踪,穆青峰出动全帮弟子寻找,连守墓人都擅离职守,争着要为帮主找到义女。他们立功心切,以便日后能葬于此墓地,只因丐帮弟子成千上万,能葬于此墓地的并不多。按照帮规,能葬于此墓地的要么于丐帮有功,要么于天下有益,要么于百姓有利。
却有一座墓是例外,墓的主人既无寸功,又无善举。
墓的主人是小裁缝,小裁缝曾做过裁缝,后来卖掉裁缝铺,专职做乞丐。他是丐帮最末端弟子,因其机灵,很会乞讨,且每每收入颇丰。但他虽得些钱财,却因此丧命,帮主穆青峰不知何故,竟破格将其葬入专属墓地。
此时,墓前站有一人。
站着的不是别人,却是小燕子。小燕子算他的半个熟人,难道深夜到此是为祭拜?其实不然,小燕子一无带酒菜,二无带纸钱,却拿着柄铁铲,告一声“得罪”后,便开始挖墓。
墓并不深,很快见底,露出一副棺。
棺木很糙,棺形很拙。借着皎皎月光,她打开棺盖,得以看清棺里的尸体。小裁缝死后不久即下葬,葬后不过二日,又值严冬,因而尸体尚未腐烂。她抬眼往尸体的咽喉看去,却见咽喉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细孔。
那是幽冥钉插入的孔,幽冥钉却不翼而飞!
她的手上,却有一枚幽冥钉。她终于可以确定,杀害小裁缝与杀害傅青青用的是同一枚幽冥钉,也即第十一枚!
月白如洗,洒满人间。
她仰望星空,冷冷道:“穆青峰,你好狠,连自己的义女都不放过,算我看走眼……”她复掏出腰间的十枚幽冥钉,枚枚泛着幽光,她想起被迫害的小牛村叔叔婶婶们,想起被幽冥钉杀害的前辈,想起惨死山神庙的青青,最后看一眼棺中躺着的小裁缝,复自叹道:“前辈说得对,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从不缺少伪君子。”
在她看来,穆青峰就是江湖上最大的伪君子。徐先生说得对,穆青峰不会真心实意帮忙寻找徐师伯,只因他是小牛村惨案的真凶。
原来,她一早就猜到穆青峰是捡走幽冥钉之人。但她没有证据,亦不能当面对质,打草惊蛇。那****送小裁缝的尸体回丐帮,且故意告诉穆青峰她的推测,正是要穆青峰露出破绽。
她曾说,凶手只有十一枚幽冥钉。结果穆青峰为洗脱嫌疑,愣是取走小裁缝身上的那枚,并用它杀害傅青青。
他为何要杀害傅青青?
她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关于那封伪造的信。不错,信根本不是傅青青所写,真正伪造书信的是穆青峰,是那个人人称颂的丐帮帮主,是那个不久前击败太白前辈的大英雄、大豪杰。他杀傅青青,是为灭口。
太白前辈一定到死都不会瞑目,他会败给这样一位卑鄙小人!
她包起所有幽冥钉,走出墓地。
临走之前,她盖上棺,重新覆上土,垒起一座小丘。丘不大,却是死者永远的家。这座小丘,是小裁缝的家,小裁缝做过裁缝,后来专职做乞丐。
她没有回丐帮,径直去往山神庙。
她走得很快,只因她隐隐有些担忧。她想快些见到白玉笙,她要告诉他谁是真正的凶手,她要让他提防穆青峰。可在去山神庙的路上,她遇到李顺,不早不晚,刚好在七里亭。
李顺缓缓道:“我一直在等你。”
小燕子疑道:“等我?你怎知我会路过七里亭?”
李顺一双精明的眼睛,闪若星辰,似有深意道:“我非但知道你会路过七里亭,还知道你要到山神庙去。路途遥远,有人让我来告诉你,你已不必去山神庙,只因山神庙没有你要找的人。”
小燕子警觉道:“是谁!”
李顺答道:“自然是你的傻……喔不,是白玉笙白兄。他等你不及,便带着青青姑娘先行回到丐帮,并穿上青青姑娘给他做的新衣,此时正守在青青姑娘身边,不敢离开半步,故而托我前来告知与你。”
小燕子大惊,急问:“他回丐帮?那穆……喔不,师伯有没有为难他?”
李顺却不答她,犹豫良久,方自叹道:“依依,你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我看你那位师伯对白兄好得很,对你却不太友善。你猜他怎么说,他竟然叫我来杀你,如果我不杀你,他便撕毁我跟他达成的一切协议。”
小燕子冷哼道:“杀我?”
李顺道:“不错,根本不是白兄让我来的,是穆青峰让我来的。他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故而送我一只小药瓶,他说瓶里装着六扇门密制迷魂香,闻者不论多高的武功,皆会在一盏茶的功夫后软而无力,束手就擒。”他掐指算着,缓缓道:“此时,已快一盏茶。”
小燕子顿觉浑身乏力,指着李顺,喝道:“你……下毒……”
话未说完,她已瘫坐地上。
李顺那双精明的眼睛闪过一丝怜惜,继而满目柔情,喃喃自语:“你救我两次,我岂会杀你?可穆青峰对你已起杀心,此地不宜久留……”
他抬手一掌,将她击昏,带她走进漫无边际的夜。
或许夜有边有际,只是夜太黑,因而看不清。与其说漫无边际的是夜,倒不如说漫无边际的是黑。但夜与黑不同,夜是本质,黑是表象,若能透过泼墨的黑看清夜的本质,方具备大智慧。
一般人唯看到黑,而看不明夜。
正如黑与白混淆,轻易分不清。唯听之任之,使其轮回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