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更。
守夜的丐帮弟子敲响五更的锣,锣声回荡,穿林入夜,惊醒栖息的群鸟。群鸟齐飞,不见影,难觅踪。行至丐帮分舵时,院墙两侧各排列数支火把,火光渐盛,照明取暖,堪堪可辨东西。
火光摇曳,却有一位青衣姑娘置身院中,独自徘徊。
人在徘徊,影在徘徊。
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不知何时能回来的人。自晚饭后,她便一直在等,故而有些乏困,几番昏昏欲睡,皆强打起精神,时而凝视院门,时而凝视那间无人的小木屋。寒风凛冽,她弱质薄衣,竟打起颤来,哆嗦个不停。直到她等的人出现,她才精神饱满,差点儿不顾一切,便冲上去迎他。
但她愣在原地,终究没有上前一步,倒不因少女的矜持,抑或羞涩,只因她等的人虽回来,却并非孤身一人。
她是傅青青,她等的人是白玉笙。
白玉笙携小燕子,缓缓走来,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他见到她,着实有些吃惊,好奇地问:“青青,夜如此深,你为何不进屋?”
傅青青被他一问,有些羞红脸,遂低下头,轻声道:“我……在等你。”
白玉笙疑道:“等我?”
傅青青郑重地点头,仍低垂着。她身体尚在发抖,或许是风吹的缘故,或许是紧张所致,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就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她犹豫良久,拿不定注意,却最终鼓起勇气,伸手将一件叠好的长袍递与他,轻声道:“师兄,我新做的长袍……这回是白衣,希望师兄能穿上。”
她声音在打颤,如受风吹。
白玉笙看着傅青青手上的长袍,却生出万千思绪,既有感动,亦不乏愧疚:夜如此深,难道她等他只为送一件长袍?难道她如此快便替他重新做好一件新衣?此时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傅青青对他的感情是真的,不是梦,不是虚无,是真实存在。可正是此种真实存在,令他左右为难,却又心有不忍,不知接还是不接。
接与不接,已然超越赠衣的范畴。
正在他犹豫之际,小燕子却是一把夺过长袍,硬塞到他手中。她轻敲他的脑袋,责备道:“傻哥哥,你发什么呆,赶紧接呀。青青费心费力,特意为你做好这件精美长袍,更冒着寒风,等你回来。若她因此生病,你得负全责,纵是青青不怪你,我却饶不得你。”
白玉笙恍然道:“青青,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说话间,他看向夜空,看向肆无忌惮的风,夜空如墨,风无影踪,他最终看向傅青青,柔声道:“天色不早,风烈严寒,青青,你衣裳薄,且快些回屋,若果真因此染病伤身,便是我的罪过。”
傅青青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急道:“没关系,没关系……”
她在他面前,总是如此小声。
可她话未说完,便被小燕子连拖带拽着回屋。小燕子还振振有词,不无关心地道:“有关系,关系重大。我们习武之人,受点风寒没什么,而像青青你这样体态轻盈的姑娘,实在不宜过分饮风餐夜,若师伯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小燕子的话皆出自真心,只因她眼中的傅青青太过瘦弱,以致让她担忧,若大风起时,傅青青会不会被风吹走。至于白日里穆青峰向白玉笙保媒的事,她早已忘却,不放在心上。
送完傅青青,她便转身,回自己的屋。
白玉笙跟着她,想进她的屋,却被她拒之门外,但听她隔着门,冷冰冰道:“傻哥哥,如此夜深,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多有不便,咱们还是各回各屋,你试你的新衣,我睡我的觉,井水不犯河水。”
她等许久,未听到回应,以为他已回屋,便轻声开门,欲看个究竟。岂料他并未走开,一直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她。确切说,门开之前,他一直看着门;门开之后,他才看到她。
她一气之下,刚要摔门,却见他的手已冷不丁搭在门框上,若她此时关门,非夹疼他的手不可。她正气急,想要推开他的手,却听他若无其事道:“你关门吧,最好把我的手也关进去。”
她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我才不要你的手!”
他最是见不得她生气,亦见不得她不理自己,遂赔笑道:“你别生气,我只说一句,说完就走。”
她淡淡道:“你说。”
他细思良久,似在酝酿,柔声道:“我这口枯井,已经离不开你的河水,一日不犯你,我便会枯死。”
话音一落,他果真松开手,转身回自己的屋,他走得很快,转瞬便消失。她忘却关门,忘却周遭一切,只因她沉浸在他的话里,沉浸在他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发自肺腑的告白里。后来她有些脸红,终于关上门,顺带关上门外的夜与风。
夜空如墨,风无影踪。
斜对门小木屋里却有位青衣姑娘,一直透过门缝看他俩。她身体打着冷颤,仿佛有风吹进,吹到她的身上。她衣裳单薄,体弱如柳,可还是坚持看完门外的戏。那是别人的戏,她期待着自己的戏。但她深知,她真正期待的不是戏,而是对戏之人;她同样深知,对戏之人在别人的戏里,而她自己只是看客。
第二日晨,朝霞如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敲门,一阵一阵,连绵不绝,仿佛只要主人不开门,便会一直敲下去。主人问他,他却不作答,只顾敲门。
小燕子梦被吵醒,只得从床上爬起,前去开门,门开后有缕缕阳光洒进,明晃晃得刺眼。她揉着睡眼,打着哈欠,懒懒地道:“傻哥哥,昨夜晚睡,你何必如此早就来敲门,我还……”
话说一半,她才看清眼前的根本不是白玉笙,而是李顺。
李顺单手撑在门框上,那双精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看着她,似有深意道:“你还什么?说来听听。”
小燕子被他瞧得极不自在,便自顾自进屋,不再搭理他。可此时她的美梦已被李顺搅黄,睡意全无,她只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点什么,说青城县的旧事,说她这一路上的遭遇,说她如何从一个小丫头变身劫富济贫的女飞贼,说她昨夜在酒肆遇到的六扇门第一名捕。
后来,她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也知道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杀你。想来经昨夜详谈,你的大事已成,我劝你早些回青城去,只因你既已被他们盯上,他们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李顺精明的眼睛有异色一闪而过,赔笑道:“回,当然要回。不过回青城前,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燕子道:“何事?”
李顺略有迟疑,恳求道:“我想请你跟我一同回青城,路上有个照应。如今我已被那些人盯上,很难脱身,有你燕女侠在,我才可能活着回到青城。此前你已救下我两回,不介意再多救一回吧。”
小燕子却是一口回绝,冷哼道:“少来,你能只身一人来到七里镇,自然也能只身一人回到青城。何况……”说话之间,她望向白玉笙的房间,稍有迟疑,方缓缓道:“我暂时不会回青城,你的大事已成,我的事却仍未了。”
李顺道:“让我猜猜看,你的事或许跟你的傻哥哥有关。”
小燕子瞪着他,生气道:“不许你说他傻,天底下只有我可以说他傻,别人都不可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动怒,她只是不想离开她的傻哥哥。当然,此间的确有许多未了之事:小牛村惨案的真凶、徐师伯的下落、太白前辈的遇害真相……她若此时离开,这些事势必会压到她的傻哥哥一人身上。
重如泰山,如何堪负?
李顺赔笑道:“好好好,听燕女侠的,我保证再也不敢乱叫。”话至此处,他忽然眉头紧锁,试探道:“若是你师父让你回青城,你回与不回?”
小燕子未曾想到李顺会提她的师父,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师命难违,若师父果真让她回青城,她焉能不回?可若她只身回青城,她的傻哥哥怎么办?有此一问,她已陷入两难,只得道:“师父不会让我回去的,她老人家交待我的事我尚未完成,不能半途而废。”
李顺犹豫良久,却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与她。
她接过信,却颤抖起来,只见浅白信封上写着熟悉的字。那是她师父的字迹,是师父写给她的信,信封上有师父唤她的小名,绝不会错,一定是师父的亲笔信。她紧张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浅白的信纸。
信很简单,寥寥数字,却是命她回青城!
如晴天霹雳,当头轰下!
师父没说缘由,没说一切,只是命她回青城。师父的语气却很生硬,几乎是命令,命令她收到信后立即回青城。她心里想:这倒符合师父的个性,她在山上时,师父便惜字如金,从不多言。
但她不能回青城,只因她不能丢下傻哥哥不管。
她来找傻哥哥是师父的命令,让她回青城亦是师父的命令,回与不回,皆会违背师命。如此一想,她已然陷入两难之境。难在舍弃,而非选择,只因选择一人,必然意味着舍弃另一人。
她呆呆看着信,想从信上看出答案。
信本身没有答案,她便盯着信上的字看,原来她已许久未见师父的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