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诡异的笑。
小燕子眼瞧着白玉笙如此举止,竟不安起来。在她的印象中,白玉笙一直含蓄内敛,从未如此外放,唯一一次接近的便数那日禅院中与慧觉对峙,当时白玉笙受慧觉刺激,故而形如癫狂,如坠疯魔。
她只当他受铁无私刺激,遂握紧他的手,且温柔看着他,不无担心道:“傻哥哥,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他还在笑,冷笑不止,但他朝她使眼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眼色。铁无私看不出端倪,其余三位捕头亦看不出,只有她能看出。
铁无私虽看不懂他的眼色,却看得懂他的笑,他的笑里分明有嘲笑、蔑视之意,他既是在蔑视铁无私,更是在蔑视朝廷,蔑视法度。而任何蔑视朝廷的举止,在铁无私看来,皆等同于反贼。
铁无私恢复冷静的心,如受风吹,复起波澜!
此波澜壮如巨石沉湖,三千浪起,一浪高过一浪,一浪汹过一浪!
小燕子看懂白玉笙的眼色,便跟着直视铁无私,且面有不屑,冷哼道:“铁无私,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姑娘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害臊的捕头,竟敢说自己代表的是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你效忠的明明只有你的皇帝,以及你那不顾百姓死活的朝廷。”
铁无私正义凛然道:“陛下就是天下,谁敢反陛下,就是反天下。小燕子,怪只怪你执意与反贼纠缠不清,本捕留不得你。”
小燕子道:“你口口声声说别人是反贼,可有证据?”
铁无私道:“六扇门抓人,不需要证据。”
小燕子冷哼道:“好一个不需要证据,真是有什么样的皇帝便会有什么样的捕头,这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只怕在你们手上冤死的亡魂已不计其数。今日,我倒要与你计较计较,还他们一个公道。”
铁无私怒道:“王法就是公道……”
连番受辱,他再也忍无可忍,一剑刺出,直取小燕子的咽喉。
其余三位捕头见状,一齐出剑,攻向一旁的白玉笙。哪知白玉笙面上虽笑,形如癫狂,却早已将他们的剑招看透。他脚踏无极步,身形左右一闪,便轻易避开三位捕头的剑,并横移到小燕子身前,接着秋霜剑连鞘抬起,灌入内力,一把将铁无私的剑震开。待铁无私回剑时,他已携小燕子溜到长街上。
铁无私握剑的手,竟有些颤抖!
原来刚刚那一击,他的手被秋霜剑的力道反震,虎口发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长街上的少年,灯影摇晃,风吹乱发,那少年持剑而立,仰望夜空!
夜空无星,漆黑,如墨。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鬼魅。更可怕的是,他那一剑势大力沉,已用上十成内力,竟被强行震开,可见少年的内力之高,已远远胜过他。他不敢相信,看似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身上,竟有着不下数十年的内力修为。
小燕子暗暗收回袖中银针,道一声:“今夜没有满天星……”
白玉笙看一眼酒肆中的四名捕头,若无其事道:“我早说过,今夜月黑风高,让你们找间客栈,明日就离开,不要再回来。”
此时,却自客栈方向跑来一人。
人未至,声先至,但听他破口大骂:“姓铁的,你敢打昏本少爷,本少爷要杀掉你,本少爷要诛你九族……”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铁无私击昏的少年捕头。
少年脸色微红,满身酒气,一到酒肆,先呕吐起来,将酒水尽数吐出,接着便拔剑直指铁无私,喝道:“姓铁的,你若跪下求本少爷,本少爷或许能饶过你的狗命;你若还玩你第一名捕那一套,本少爷现在就送你到阴曹地府。”
其余三名捕头一齐求情道:“赵小……喔不,赵公子,您息怒,息怒。”
赵公子显然并未将他们的话听进心里,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反而骂道:“你们算什么狗东西,敢帮他求情,回京我让皇叔一并治你们的罪,诛灭你们的九族,让你们知道知道六扇门到底姓什么。”
三名捕头听罢,连忙各退数步,不再多言。
铁无私却自面朝北方,躬身行礼,一而再拜,再而三拜,方正气凛然道:“大敌当前,你我在此争执,成何体统。本捕有皇命在身,若本捕有罪,自当由陛下处置,不必你来说三道四。”
赵公子怒道:“我呸!姓铁的,你敢拿皇叔压我,朝廷是我们姓赵的,而不是你姓铁的。我倒要看看,皇叔会不会为你的贱命而处置我……”
他俩此番叫骂,竟丝毫不顾两位“反贼”。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你等慢聊,我俩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说着说着,她突然“呸呸呸”起来,且自掌嘴,数落道:“瞧本姑娘这乌鸦嘴,本姑娘的意思是后会无期。”
话音一落,他俩果真转身,往小镇南门走。
铁无私见状,不顾赵公子的威胁,一跃到长街,追身而至,当空便是一剑劈下,生生将白玉笙与小燕子分开,且听他冷冷道:“反贼休走!”
小燕子闪到一旁,却道:“为何不走?难道留下看你等内斗的好戏?”说话间,她上下打量起那位赵公子,不无惋惜道:“哎,身为皇亲国戚,竟然被一位小小捕快打昏,若传出去,只怕您的威名有损矣。日后江湖只知六扇门姓铁,而不知姓赵,就连汴京城的名流群芳亦会瞧不上您,却争相替姓铁的宽衣解带。”
赵公子听罢,勃然大怒,竟是一剑刺向铁无私。
铁无私忽觉后背一凉,眼瞧着剑尖就要触到他的背。盛怒之下,他回身一剑,势大力沉,竟是生生斩断赵公子的剑。
赵公子望着手中断剑,且惊且惧,断断续续道:“你……你……你敢……”
铁无私不再管他,瞪眼瞧着白玉笙,手中长剑已在运势,运七十二路追魂剑的势,却道:“出剑吧!”
白玉笙道:“极好!”
在此之前,他一直试图用言语激怒铁无私,以找出破绽。而此时此刻,他不再言语挑衅铁无私,只因他感觉到铁无私身上的剑气。他是一名剑客,铁无私也是剑客,剑客不仅尊重剑,更应尊重别的剑客。
他让小燕子退到一旁,这是他第一次以剑客的身份与另一名剑客正面交锋。但他的剑一直没有出鞘,他在等,等秋霜剑醒来。他希望铁无私的七十二路追魂剑能唤醒秋霜,可秋霜还是秋霜,一直沉睡,没有睁眼。
七十二路追魂剑,名曰追魂,锲而不舍。
铁无私拼尽全力,由第一路锁魂至第七十二路离魂,剑剑直取白玉笙的要害,却剑剑被避开。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绝的步伐,时左时右,时前时后,看似近在眼前,却刺不中,亦削不着。剑招行至后三十六路时,他已信心全无,剑虽刺出,却是强弩之末,软而无力。
铁无私收回剑,冷哼道:“你是剑客?”
白玉笙道:“是。”
铁无私道:“那为何不出剑?若如此下去,斗到天明,都分不出胜负。”
原来在铁无私心中,此番对决早已不是捕头与反贼之间的较量,而是两名剑客的比试。他不再管对方是反贼,亦不再管自己六扇门第一名捕的身份,他一心只想用剑击败他。他那颗被官场熏染的剑客的心,重又苏醒,他终于想起在进六扇门之前,他是一名剑客,一名视剑如命的剑客。
有剑在手,便有命活。
二十年前,他年少得志,练成追魂剑,颇受皇帝赏识,成为皇帝身旁的重臣。二十年后的今日,他忽然想起儿时练剑的情景,师父待他甚严,不走捷径,不走偏门,循序渐进,可以说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皆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七十二路追魂剑没有唤醒秋霜,剑客的心却唤醒秋霜!
秋霜终于出鞘,冰心,凛冽!
白玉笙不会任何剑招,他只是凭着脑海中的印象,胡乱劈下一剑。后来他才知道,那一招是从张长生身上看来的,张长生在齐云山上学过十年的剑,他也就跟着看过十年的剑。除却张长生的剑招,他的脑海里尚有许多别的剑招,都是他看来的。
秋霜之锋,足可令追魂失色,瞬间断为两截!
秋霜再次入鞘,沉睡,似醉!
铁无私心如死灰,呆呆看着手中断剑,而不再管眼前反贼的去留。此番一败,唯代表他个人,而不辱朝廷。纵是惨败,他仍不失为一名剑客;纵是剑断,剑客的心亦不死不灭。他会握紧剑柄,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去续上剑的命。不为别的,只因剑便是他的命。
二十年前,剑便是他的命;二十年来,他曾把命丢掉。在此月黑风高之夜,他终于找回他的命,找回他的心。
白玉笙看向铁无私手中断剑,满含敬意道:“恭喜,你已找回你的命!”
他不再看他,携小燕子离开。
离开小镇前,更夫敲响四更的锣。锣声一阵一阵,没在风中,没在漫无边际的夜里。后来茶楼饭馆间开始流传: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名白衣少年力挑京城四大名捕,四大名捕苦战不敌,自此绝迹江湖。
令酒客、食客感兴趣的除却白衣少年外,还有四大名捕身边一只不知名的动物,该动物挣脱缰绳,形如疯癫。
天生万物,物皆不同。人为万物之一,自当存异……